一九四○年春天的一天,掩不住一脸忧郁的于凤至只身来到了美国求医。那是于凤至一生中最刻骨铭心、最痛彻肺腑又肝肠寸断的几个小时。她仿佛就在地狱中受煎熬,好像有几百万只虫子在叮她,咬她,几乎要把她咬成碎片,而那炼狱之火将要把她烧得焦黑一片,几乎变成一块炭。
当于凤至醒来的时候,周围的世界在她看来是一片昏暗,一切都跟从前不一样了,变得那么冷酷和陌生。
她下意识地看看自己的胸前,喃喃地自语道:“我成了一个残疾人,还能昂首挺胸地面对这个世界吗?还有勇气面对张学良的爱抚吗?”
像野草一样活下去
贝尔医生来了,一脸严峻。“女士,我不得不告诉你一个不好的消息,你乳腺上的癌细胞已经扩散,也就是说,你身体里别的地方也有癌细胞了。”
于凤至的眼睛里闪出一丝绝望。死亡,她似乎并不惧怕。一次又一次命运的打击使她对生命大彻大悟了,甚至有种视死如归的坚强。只是她舍不得已经送到英伦三岛留学的三个儿女,也舍不得张学良。
这个在别人眼里的少帅,在她看来是弟弟,甚至是孩子,他有时候需要她的叮咛和呵护。
“不,有救,放疗加化疗。”贝尔医生说,他望着这个刚强的东方女人,心里有尊敬,也有怜悯。
于凤至伤心地抚摸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忍不住打了个冷战。忽然尖利地、咆哮般地叫喊起来:“我不!我——不——!我——不——!” 可不做就是一个死。三个孩子将没有妈妈。当了母亲的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就不再是她自己。她要像老母鸡护着小鸡一样护着她的儿女。
在几经考虑之后,于凤至终于咬紧牙关,狠下心来,开始了痛苦而繁琐的放疗和化疗。
人生就是一个炼狱。“于凤至,你得挺过去。”她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可那段放疗和化疗的日子真是让人难挺、难熬。于凤至只觉得浑身的血脉都要被耗尽了,浑身的骨头都散了架子,像一堆烂柴火,横七竖八地躺在那里。
恶心、呕吐、吐些黄的水和绿的水。大约是把胆汁都吐出来了吧? 最让她受不了的是掉头发。大把大把地掉,一碰就掉。头上日见清亮,露了头皮。让人看着心寒,自己看着心更寒。曾经是满头青丝,如今像深秋的落叶一样一点点飘零了。她不得不弄顶帽子来戴。
经过三次手术的于凤至,形容憔悴,连走路都佝偻着身子。她没想到自己会如此坚强,在这样一种状态下竟能像一棵野草一样活下来。
创造了奇迹的女人
初来纽约时,于风至曾经和友人一起走进股票大厅。大厅里的喧嚣、激动,带着一种让人感到隐隐不安的成分,让她感到头晕气短,连心脏都有些不舒服。她不理解,为什么有那么多人,为了财富的波动而集体发狂。她想,这种地方今后永远都不要再来。
可当她的身体渐渐恢复,有能力重新面对生命的时候,又一次想起了股票大厅。那里起码不像死水一般平静,那里没有孤独,那里有大起大落的激动,忽而狂喜,忽而忧伤。她渴望变化,渴望激情,而这些,股票市场都能带给她。
于凤至这个大家闺秀、少帅夫人,就带着这样的心态,义无反顾地走向股票市场。 从那以后,于凤至多了一个营生,常常去股票市场,买,抛,买,抛……她在这种激动人心的拼杀中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乐趣。凭着女人的直觉和敏感,凭着从父亲那儿遗传来的精明,于凤至在美国的股市上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一番天地。翻云覆雨,得心应手。于是死钱儿变活钱儿。于凤至手里的钱迅速增值。她做梦也没想到,自己是这样的富有经营的天赋。一个从中国东北小镇上走出来的女人,在美国华尔街的股市上竟然能处变不惊,玩得游刃有余。
这时候,于凤至几乎忘记了身体上的伤痛,感情上的隐痛,漂泊异乡的孤苦,一门心思地投入到炒股的激动与快乐中去。
闲暇时,她也会开着车,到美国的各地去转转。她不喜欢大城市,更喜欢有些郊野风味,有自然风景的地方。她有时候会久久地在乡野里徘徊,沉浸于花草和庄稼的清香里。
有一天,她经过一片荒野,在两山当中一块前不靠村儿后不靠店儿的地方,她和伴她一起漫游的几个朋友转了一阵,找到一户人家去休息,可巧那家的人正打算搬到别处去,想低价卖掉房子和地。
经过一番讨价还价,于凤至决定买下那块地。同去的人都劝她别贸然行事,它不会有多大升值空间。可于凤至很固执,她凭直觉,觉得这是一块吉祥福地。为什么呢?她自己也说不清楚。随即交下订金,那片地方归于凤至所有了。那是她在美国置下的第一笔产业。
半年以后,于凤至买下的那块地被一商家看中,要做高尔夫球场。买家找到于凤至,几经洽谈,那块地以高出购买价好几倍的价钱出手。于凤至因为眼光独特,稳稳当当,实实在在地赚了一大笔钱。
炒股,炒房地产,于凤至凭一个女人的直觉和敏感,使她的财富如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多。有时候她甚至觉得自己不再是女人,而就是一个商人,一个股市上的搏击者,一架赚钱的机器。赚钱让她激动,让她疯狂,让她热血沸腾。这种感觉是她从前当小姐,当夫人时前所未有的。
在人生的苦海中,她终于找到了一个抓手儿,一根救命的稻草。这种挣钱的感觉让她感到了温暖、活力。让她感到自己还活着,还有用。
只是与张学良的通信越来越短了,到后来彼此间都有些无话可说似的,只剩下了“保重身体”,“保重”。于凤至每次收到那样的信,表面上微笑着,内心深处却是说不出来的隐隐作痛。
她知道,她这个“夫人”只剩下名分。她挣钱似乎是为了证明什么,证明价值?证明存在?
“凤至,我来晚了!”
在比弗利山下的玫瑰公墓里,新添了一座黑色大理石的墓地。墓地的旁边耸立着一座白色的雕塑。那雕塑的眉目神情都酷似一个女神——维纳斯。那是女儿张闾瑛和女婿陶鹏飞请人雕刻的。
作为一代才女,母亲在挚爱里活了一辈子,爱已成了她一生的写照。用一种全新的理解,爱是主动的,不是被动的。爱是付出,不仅仅是得到。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于凤至是最懂得爱,最配用爱神来与其灵魂相守的人。
一切都依照于凤至的遗愿,两座相同的墓穴。于凤至的墓穴在左,右边还留有一个空穴。依照中国传统的顺序,右为上。于凤至在其右边,恭恭敬敬充满深情地为张学良备下一个墓穴。在她的心目中,张学良永远是她的夫君,是她的天。于凤至一直认定,她的归属永远是张家,活是张家的人,死是张家的鬼。
一九九一年五月,在于凤至去世一年多以后,张学良获准到美国探亲。张闾瑛和陶鹏飞陪着张学良去看了于凤至一年前还住着的那幢白色的小楼。它在一片树林的掩映下显得秀丽安静。
张学良用昏花的双眼望着那幢小楼,望了许久许久,他的结发之妻,一个人带着三个孩子在美国撑过的那些岁月,多少艰难,多少困苦。那幢白色的小楼仿佛就是妻子伫立的身影。她在苦难中殷殷期待、翘首盼望,却没有等来她和他见面的一天。一时间,张学良号啕大哭,泪水在他脸上流淌。
张闾瑛见张学良悲痛欲绝,急忙搀住他,说:“爸,我妈在比弗利山顶好莱坞影星们的豪华住宅区给你们买了一幢房子,是著名美国影星泰勒的旧宅……”
“那一定很贵吧?”赵一荻说。
“是的,很贵,简直是一个天文数字。一般人都不敢问津,可我妈还是把它买下来了。她说等你们来美国的时候给你们住。”张闾瑛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一片潮湿。
“那房子很雅致,很大,一直空着。多少人来问过,有人出高价。可是我妈既不卖也不租,她让人在房间里养了几盆爸爸你喜欢的兰花。定期派人去打扫、浇花……爸,如果你们将来到美国长住,就住在那里吧。那里环境优美安静,那是我妈对你们的一番心意啊。”张闾瑛说。
“好吧,但愿,但愿我们能来。”张学良的口气有些犹豫,有些不确定。
又过了些时日,张学良终于从台湾方面获准,可以到美国定居了。但他和赵一荻没有选择去洛杉矶,而是去了夏威夷。
一个落寞的女人,落寞地去了,带着一颗落寞的心。留下一座落寞的小楼,还有一个落寞的空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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