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Michael Flaechsner
文/烟波人长安,豆瓣
像我这样的穷逼,最害怕的一般就是两件事,一是涨房租,二是朋友结婚。
涨房租就算了,一年涨一回,算一算还是付得起,大不了拍拍屁股,换个地方住。
相比之下,朋友结婚就比较可怕,因为要给红包。
关系好的朋友,通常会笑笑,说给个毛,不用给。但是人家可以不要,我总不好意思摆一张狗脸去吃饭。
尤其是像我这么纯洁的人。
有一次一个富二代朋友结婚,给我打电话,我战战兢兢地问,我该给你包多少钱?
她说你滚,老娘缺你那点儿钱?你一个月工资不够我买双鞋。
……虽然穷,我也是有自尊心的!
想想总觉得心里过不去,晚上喝酒,问大宽,你说,家产千万的人,我该给多少钱礼金?
大宽手一抖,哆哆嗦嗦半天,挤出一句,操,不知道啊……
过一会儿又说,我觉得……十万吧……
……十万!
这个世界已经这么浮夸了吗?
当然最后也没有包十万。狠狠心揣了一千块钱去,富二代朋友当时没说什么。后来婚礼结束要打车回家,一掏口袋,发现给出去的红包好好地躺在口袋里。
真感动啊!他娘的,差点儿哭出来。
本来以为那个月可以平安度过。结果一天晚上又喝酒,喝到一半,老五突然说,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
我和大宽一边吃一边等他往下说。
我要和肖肖结婚了。老五又说。
……大宽,你尝尝这个虾,我觉得还不错。我对大宽说。
……我要和肖肖结婚了。老五提高嗓门,重复。
服务员,加两瓶啤酒。大宽对服务员说。
我要和肖肖结婚了!老五大吼一声,旁边桌都转过头看他。
大宽,祝你越长越丑!我和大宽举起杯子。
老五忍无可忍。你们俩看着我!
他双眼通红,我们手停在半空,心惊胆战地看着他。
你们给点儿建议,婚礼怎么办。老五慢慢说。
靠,我们两个单身的大老爷们儿,给你个屁建议。我们的建议就是婚后好好待自己老婆,千万别出轨。
老五不理我们,自己在一边儿掰着指头算,什么婚纱要多少钱、西服要多少钱、戒指要多少钱、场地要多少钱、办酒席,自己老家办一次,肖肖老家办一次,北京请朋友吃一次,要多少钱、杂七杂八又要多少钱。
最少十万吧。最后他说。
又是十万!你们的十万都是从街上捡来的吗?
我和大宽假装什么都没听见。
没办法啊……老五叹口气,说。
两家老人都想要大办。他又说,已经放出话来了,说婚礼现场人越多越好。本来我和肖肖打算就在北京办一个简单的酒宴,最后说不过他们,只能两个地方各办一次,还要求面子上做足。一桌酒席两千块钱,二十桌就四万块,你们算算。
有二十桌这么多?我目瞪口呆。
一桌能吃两千块?大宽目瞪口呆。
老五鄙视地扫了我们一眼。我妈反正是做好准备了,他接着说,写了一大摞请帖,时间空着,等婚礼日期一确定就发出去,说要单位同事人手一张。昨天还给我打电话,问我见没见过她小学同学的通讯录……
我和大宽面面相觑。
肖肖家那边呢?我问。
老五苦笑。
肖肖堂姐去年嫁了个房地产老板,他说,婚礼特别奢华,据说肖肖的阿姨没少和人炫耀。肖肖妈说了,我们在他们老家办的婚礼,可以没有那么奢华,但得让她扬眉吐气一回,所以,酒席至少要比堂姐那次多摆十桌。
……这么淳朴的思维!我差点把酒喷出来。
总之算下来差不多要十万。老五又说,我和肖肖攒的钱,大部分都付首付了,两家家长也凑了些钱,虽然他们说婚礼钱可以他们出,但房子已经花了他们很多,我怎么再好意思问他们要?
肖肖说,我们自己的花销可以省一点。老五拿起一瓶酒,喝一大口,继续说,婚纱和西装可以租,戒指也不用太好的,有没有钻无所谓……
他忽然把酒瓶狠狠一摔。
但是我想给她一个最好的婚礼啊!老五大声说,我们两个最穷的时候,一块排骨还要抢着给对方吃,我不想让她在结婚的时候还要考虑这些事。我想让她高高兴兴的,每天都很开心,你们懂不懂?你们都懂的对不对?
我和大宽拼命点头。
我觉得我很没用。老五靠在椅子上说。
我和大宽都说不出话。
老五和肖肖认识七年,恋爱五年,中间异地过一年,肖肖还失业了一年。两人吵过架,闹过两三次分手,苦过,穷过,这么多坎跨过来,感情却一天比一天好。
他们两个要结婚,我也很高兴,虽然我看一眼钱包,又很想哭。
我只是很困惑,因为老五看上去很痛苦。
结婚难道不应该是件开心的事吗?
后来老五喝多了,我们送他回家。
从他口袋里掏钥匙,开门,肖肖正在客厅里打电话,一脸火气。
妈,你真的别请那么多人!她几乎是喊出来,咱们家老邻居都搬走多少年了!是,他儿子结婚我们随了份子,这都多久了,你较这个劲干嘛呀!
我们愣在门口。
肖肖看到我们,脸色有些尴尬,低声说了几句就把电话挂了。
我们帮她安顿好老五,肖肖让我们坐一会儿,给我们倒两杯水喝。
是我们的错,不该让他喝这么多……大宽很愧疚。
肖肖摇头。
他心里一定也不好受吧。她说。
我一时无话,低着头喝水。
我妈刚才给我打电话,让我帮她想想,过去她都给谁出过份子钱、出了多少。肖肖说,她说我这次结婚,要把以前送出去的钱都收回来,不然就吃亏了。
她苦笑一下,说,你们的父母,也都会这么想吗?
……我怎么知道,我恋爱都没谈过啊!
肖肖想了想,又说,我堂姐结婚的时候,我妈就一直教育我,找老公一定要找有钱的,有车有房不说,你看办个婚礼都很风光。
但是仔细想一想,世界上哪有那么多有钱的呀?肖肖继续说,老五也不算穷人。我们一起赚钱,一起攒钱,虽然还是要家里付一部分首付买房子,毕竟也算安定了。恋爱五年,我们什么都熬了过来。现在我就想普普通通结婚,普普通通生活,哪怕婚礼没有那么风光,又有什么关系?
她看了一眼卧室的方向,轻轻笑了笑。我就是愿意嫁给他。她说。
就是想嫁给他。她重复。婚礼只是很小很小的一部分。我知道老五怎么想,他想给我穿最好的婚纱,给我戴最好的戒指,让我在最好的礼堂里、办最好的婚礼。
可是,根本就没有什么最好的,肖肖说,只有最合适的。
我抬起头,想说些什么,却听到她叹了口气。
我现在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又说。
我心里一惊。
你别多想……我开口说。
肖肖又一次摇头。我没多想。我还是爱他,还是想和他过一辈子。但是……我觉得婚礼很累,结婚很累。
我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肖肖蜷在沙发里,一言不发,想事情。我和大宽喝完水,准备走人。
我刚才说的,别告诉老五。肖肖在我们背后说。
我和大宽又拼命点头。
回到家里,好几天脑子都很乱。我拼命想,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老五和肖肖度过这个难关。
叫大宽出来吃饭,说这件事。
有个屁办法。大宽说,你有十万块钱吗?
没有。我回答。
我也没有。大宽也承认。
……操,我们好穷啊!大宽哀嚎。
于是我们俩抱头痛哭。
办法想了两个星期,还没想出来,就听说,老五和肖肖吵架了,吵得很凶。
据说起初是因为老五妈妈一个同事家孩子结婚,在当地一个高档酒店办的高档婚礼,上班的时候炫耀,老五妈妈就不高兴了,非要让老五也在那个地方置办酒席。
酒席很贵,平均一桌五千多。
这样一下就超了预算。算来算去没有解决方案,肖肖一生气,就说了些不该说的话。
两人吵起来,吵到最后,肖肖不禁埋怨老五家事儿多,打肿脸还要充胖子;老五也在气头上,随口就说了句有本事你怎么不找个有钱的。
谁也没有恶意。吵架时候说的话,本来就不过脑子。
肖肖哭了,当晚就拖着箱子跑去了闺密家。
老五一开始还发脾气,心说随便你去哪儿,也不去找她。两人整整三天没有联系。
后来老五气消了,给肖肖打电话,怎么都不接。
最后收到肖肖一条短信:这个婚,还是别结了吧。
我和大宽接到老五电话,屁滚尿流赶到他家。
老五又是双眼通红,桌子上摆着十来个酒瓶,也不知道是喝多了,还是哭过。
老五,你好好想想……大宽又哆哆嗦嗦地说。
想个屁!老五一摔酒瓶。
我就是想给她一个最好的婚礼啊!他哑着嗓子说,我买不起名贵的婚纱,买不起几克拉的钻戒,但我就想尽全力办一次婚礼,一定不能留下什么遗憾。这也有错吗?这他妈也有错吗?!
为什么每个人都逼我!他又喊,不结就不结!我自己也他妈的能过日子!
我们默默地看着他一个人闹了半天。最后老五也累了,瘫在沙发上自言自语。
我想了想,慢慢开口。
你想给她最好的婚礼,没有错。我说,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你想给的最好的,是不是她想要的?
老五瞪着眼睛看我。你什么意思?他问。
我终于忍不住,把肖肖那天晚上说的话,原原本本复述给他。
老五很久没说话,头低下去,手用力抓着头发。
去找她吧。我和老五说,我见过不少原本感情很好的两个人,就因为婚礼这一件事儿闹翻了,老死不相往来。这种事太多了,不缺你们这一对。
老五还是没说话。
直到我们出门,他还是保持着同一个姿势,一动不动。
之后足足一个月,我没有他的消息。
我很着急,但也什么都做不了。
我只是没来由地相信,老五和肖肖,能跨过这个坎儿。
再之后,一晃两个月。有一天我翻箱倒柜在家里找吃的,忽然手机响,拿起来看,是个莫名其妙的号码。
……不会是诈骗的吧?
挂掉。又响。再挂掉。第三次响。
没办法,提心掉胆地接起来。
里头是老五的声音,喜气洋洋的。你猜我在哪儿?他大声问。
……你关进去了?我反问。
我在英国!老五很得意,伦敦!没来过吧?你个穷逼,肯定没来过!
……好好说话行吗?!
老五还是很得意,不停和我炫耀。大本钟知道吧?我离得很近,现在就能看到。他说,哎呀真好看。还有伦敦大桥、摩天轮、国会大厦……我和你说,英国人真能喝啊,昨天我在酒吧和他们拼酒……
我把手机拿开,放到一边,继续找吃的。
啊,对了!老五的声音极具穿透力,肖肖也在,她要和你说两句话。
我一下愣住,迅速把手机抓到手里。
我们结婚啦!电话里,肖肖笑得很夸张。旅行结婚呢,上个星期在法国,明天我们准备去荷兰。好开心啊,你也应该出来玩儿,真的。
……怎么连你也这样?!
靠,之前闹得要死要活的也不知道是谁。
好不容易等肖肖说完,又换老五。
你不办婚礼了?我问他。
办了呀。老五说,随便找了个教堂,结果人家说我们不是基督徒,就算是也没有这么来的。我心说去他妈的,就在教堂前头给肖肖戴了戒指,自己宣的誓。
这样也给你省钱了。老五又说,你就不用包红包了,回北京再请你们吃饭。
我干笑两声。
你不恭喜我?老五问。
我想问一句,我咽了一下口水,说,这样接国际长途,我不花话费的吧?
“啪”,电话挂了。
过两个星期,老五回北京。大宽很兴奋,喊老五请我们喝酒。
几个月不见,两个人看上去精神不错。肖肖笑得很腼腆,老五笑得和个傻子一样。
这时我才知道,那天我和大宽走后,老五真的去找了肖肖。
肖肖不接电话。他就去肖肖闺密住的地方找。他只知道那女孩住几号楼,不知道哪层哪户,就挨家敲门,说自己是送快递的。
我不知道他和肖肖都说了什么。老五也不肯明说,只说他们迅速和好,又迅速做了决定,接下来就是办签证、买机票、订酒店,直接飞去了欧洲。
他们走之前没和任何人说,到了欧洲才给家里打电话。两家父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已经晚了。
没有喧闹的婚礼,没有觥筹交错的酒席,两个人站在伦敦一座小教堂前面,肖肖穿着婚纱,老五穿着西装,请路人帮他们拍了很多照片。
照片拍得一般,也没有修图,但两张幸福的笑脸,却拍得很清晰。
肖肖抱着这些照片,和抱着一件宝贝一样,给我们看完,又紧紧抱在怀里。
没有办婚礼,你会后悔吗?老五低声问。
不后悔呀。肖肖摇头,笑着说,对我来说,这就是最好的婚礼。
老五又笑得和个傻子一样。
我们都说,一切都要最好的,郎才女貌,完美无瑕。
但是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最好的。
只有最合适的。
比如云朵和天空,微风和草地,比如我眼中的你,以及,你眼中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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