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路明,one一个 1、 她说,第十七次化疗,疼得受不了。想死。 两年前,她和男友一起去日本读博士。她常觉得肚子疼,有垂坠感,伴随不规律出血。去医院一检查,卵巢癌。 爸妈是小城镇的普通工人,医疗费对他们来说是一笔巨大的负担。所以她选择留在日本接受治疗,日本政府对留学生有医疗补助,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代价是孤独。日本签证办起来很麻烦,母亲只能几个月来一次,照顾她十几天,抹着眼泪离开。 爱情是这黑暗中唯一的光。男朋友一边读博一边照顾她,像一对苦命的鸳鸯。 他们是大学时候的同班同学。她记得特别清楚,第一次见到他是入学时的班会,他剃了个特别圆的圆寸,个子不高,脑袋大但特别瘦,外套上还染色了,像泼墨一样。 一开始是波澜不惊,见面打个招呼,随便聊两句。时间久了,她记住了他那诚恳腼腆的笑容。 第二学期,不知怎么的,周围的朋友都在传,说他喜欢她。而他听到的却是她喜欢他。小孩子经不起这样的谣言,自然会去注意对方,却发现了彼此更多的优点。 非常俗套的,两人开始一起上自习。每天晚上自习完了,他送她回寝室。离寝室越近他走得越慢,到最后几步简直走不动。 可他好像不知道有一件事叫作“表白”。姑娘等啊等,觉得这样子不行,于是挑了个月黑风高的晚上,问他,以前有没有喜欢的人? 他说有,blablabla说了一大通。 姑娘不耐烦了,打断了他的叙述,说,那现在呢? 他老老实实地回答,喜欢你。 后来就牵手啦。“牵手也是我主动的,他笨死了。” 在一起的第二年,两人吵得特别凶,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都是为一些非常小的事情,以至于现在完全想不起来。好几次吵完,她精疲力竭,心里想,要完蛋了,过不下去了。 隔了一天,他又来找她自习。书包里装着零食,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过了磨合期就好了。后来两人一起考研,一起读研究生,一起申请出国,一起到了日本。 她说,以为好的感情就该这样,没什么情节,平平淡淡的,一直到老。没想到,生死考验来得这么快。 2、 她对我说,别把我写得很惨哦,看着好可怜的。想了想又说,虽然好像真的很可怜。 她有一群爱她的朋友。有个朋友知道她的病,在视频里哭得稀里哗啦,反倒是她去安慰人家。 朋友一边抹眼泪一边骂,“你这个臭丫头,能不能不要这么懂事?”她嘻嘻笑:“没办法呀,你们都太脆弱了,我不好意思比你们还脆弱。” 好像反了是不是?她拜托朋友们别哭了,“我只是生病了,又不是要死了。会死,但不是马上死。就是受点苦,还能活着,活一会,就很好了。” 第一次化疗后,她大把大把地掉头发,梳头像薅社会主义羊毛。有一天头发掉光了,她拍了张做鬼脸的照片,放到微博上,说把猴儿放出来了。 她说自己的血管超细,化疗用的针头粗,每次都得扎好几次,而且只有护士长级别的才能对付得了她。她笑自己在病房鬼哭狼嚎,“深深地体会了夏紫薇的痛苦。” 她还哀叹她的导师运气不好,招了个不能干活的女博士。每次见到导师的时候都觉得很抱歉。我听了眼泪快掉下来,都什么时候了,还惦记着人家运气好不好。 她说想吃素鸡,日本买不到。我说我买了给她寄过去,她说不用,不肯告诉我地址。过了一礼拜,欢天喜地地告诉我,在一个网购网站上发现了素鸡,明天就送货。 身体稍微恢复一点,她提着篮子去买菜,说要给男友改善伙食,“那家伙太笨了,做的东西都一个味道”。家到菜场不太远,她走走停停,花了一上午。回到家瘫坐在地板上,大口喘气,衣服都湿透了。气得她直骂,“妈蛋累死我!” 她戴着假发套,站在樱花树下拍照,笑容灿烂。回家在日记里写,不知道还能不能看见明年的樱花。 有个朋友写了篇美食的文章,她给我留言说,你不知道我看完有多难过,那女孩写的那些东西有多好吃啊,我都不知道有生之年还能不能那么吃一回。 3月10日:我才不要死,把生活演成红颜薄命英年早逝的电视剧给你们看,又没人给我片酬。我才不干这吃力不讨好的事儿呢。 4月7日:爬不起来床的第五天。早晨突然觉得非常委屈,于是哼哼哼哭了好久。一边哭一边想着:“癌细胞你太TM欺负人了,我要叫我哥来打你!”癌细胞说:“得了吧,你哪儿有哥哥呀。”我一想,还真是,于是哭得更伤心了。 5月9日:初夏的傍晚,收了洗好的衣服慢慢叠,感觉好像回到了读研的时光。怎么去拥有一道彩虹,怎么去拥抱一夏天的风。我想念你,旧时光。 用淡淡的幸福和简单的温柔,去对抗巨大的病痛。若是鼓起所有的勇气,能坚持多久? 3、 结束了十次化疗,她出院了,开开心心地回到学校。直到有一天昏倒在实验室,被直接送进重症监护。检查报告显示,癌细胞并未完全清除,肝肺部有扩散。 接着是第二轮化疗。 两次化疗间隔四个礼拜,也就是说,她有二十多天的时间调养身体,恢复体力,等待下一次折磨。 第十五次化疗之后,各种反应一起来了,呕吐,胃疼,肝疼,头疼,全身疼,撕心裂肺的疼。没有胃口,强迫自己吃东西,可是牙也疼。 第十六次,疼得更厉害。以前每次化疗完有四五天下不了床,之后就能慢慢地好起来。可这次,天天都想着“明天就好了”,结果每个明天都是“怎么还不好”。都一个多礼拜了,还是只能坐在床上。 他去实验室了,请了好几天假,老板要骂人的。我在网上陪她聊天,希望能转移下她的注意力,可以不那么疼一点。 我安慰道,“至少有爱人在你身边,也是一种幸福吧。” 过了好久,她才答复:“以前看日剧韩剧,看到那些身患绝症的女孩在爱人的呵护下死去,觉得好浪漫好感人。现在我知道,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那样的疼发作起来,必须由你自己去承受的。别人没有办法帮你减轻哪怕一点点。” “有人说羡慕我,因为我的男朋友对我不离不弃。如果那也是一种幸福,我情愿不要。” 我突然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我是个局外人,除了廉价的同情和虚妄的祝福,还能给她什么呢? “请不要对我说什么 ‘再坚持一下’,‘忍一忍就过去了’,‘一定会好起来的’,你们不知道我在忍受什么,也不知道我在坚持什么。所以你们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先生和站着说话不腰疼小姐。” “祈祷、鼓励、加油、点蜡烛,这些对我没有意义。与死神搏斗的夜晚是寂静的。” “但我不会怪你们。因为我知道,有一种战争注定单枪匹马。” 4、 每天下午,她都蜷在床脚,像一只受伤的小兽。窗外阳光明媚,仿佛永远照不进冰冷的病房。打嗝、放屁这样顺其自然的事,都要非常努力才能做到。 晚上,疼得彻夜睡不着。她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咬着床单,虚汗浸湿了睡衣。多想要个温暖踏实的拥抱,却不忍心叫醒身边的人。 那天中午,她的心情灰暗透了,实在没胃口,男友又一个劲地催她多吃点。她火气上来,一扬手,一碗汤洒在床上。她吃惊地看着湿淋淋的床单,没想到自己还有力气能打翻一碗汤。 男友铁青着脸,洗床单,擦地板,收拾屋子。一下午两人不说话。晚饭端上来,排骨一丝一丝的撕好了,苹果切成指甲盖大,萝卜片得薄薄的,堆成小雪山的模样,上面还放了个樱桃。她的眼泪一颗一颗滴在碗里。 7月28日:大学那会班里有个姑娘戴牙套,午饭还偏偏买了鸡腿。她的好朋友见了默默拿过鸡腿,把腿肉剔下来给牙套姑娘吃,最后还把没剩什么肉的骨头啃干净。我们这些同坐一桌的人感慨万分,纷纷表示将来自己若有男友至少要能如是。如今我也有此待遇,但我其实想念我的好牙口。 8月12日:“最近”是个不太好对付的家伙,每次你们问“怎么样”的时候,因为不甘示弱,我都会回答“还好”。不然还能怎样,“不好”?“很累”?“好绝望”? 8月25日:吃晚饭的时候一边吃一边哭。我是个从来都没什么运气的人,所以对生活从来也没有什么奢望。我只是想和爱的人平安相伴到老。很平庸的,粗茶淡饭便好。早知今日,还不如没出生在这世上。生而为人,真是太对不起了。 那天凌晨,她在微博上留言,“活着真的好辛苦”。之后便杳无音讯。 5、 有次陪外公住院,听护士们说起一位德高望重的主任医生。在他的手底下,不知治好了多少人又送走了多少人,末了,自己也患上绝症。震惊难过之余,大家觉得,这位老先生也是个见惯生死的人了,面对死亡,大概会表现得超脱一点。 护士叹口气:“死得毫无尊严。” 有个朋友难产,历尽千辛万苦,终于生下一个女婴。她抱着女儿一个劲流泪。后来她说,想到二十多年后,女儿也要经历这一番疼痛,舍不得。 卡莱尔说,没有在深夜痛哭过的人,不足以语人生。这句话或许可以改成:没有在深夜痛醒过的人,不足以语人生。 外公去世后,我在本子上一遍遍写,“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人竭力想在自然规律前保持尊严。自然说,你本就是一长串有机分子序列的组合体,有什么尊严? 6、 我每天给她一条留言,可她却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我盯着她灰暗的头像,那笑容是否已沉寂。 不是说还要看樱花吗,不是说还要回国办婚礼吗?我在心里念叨着,姑娘,可别真的放弃了。 终于有一天,收到她的答复:谢谢你,好一点了。 她告诉我,她想自杀,不愿意这样活受罪,也不愿继续成为他的负担。男友去实验室了,她躺在床上,专心地想着死,连从哪扇窗子跳下去都想好了。 晚上,他从实验室回来,无比憔悴又无限柔情。忙里忙外的,给她洗脸、擦身、下面条、煮鸡蛋、烫蔬菜…… 她看着这个为她手忙脚乱的男人,紧紧咬着嘴唇,一遍遍告诫自己,不可以再动摇了,不可以。然后眼泪无声地滑下来。 他赶紧扔下手中的活,蹲在床前,问她怎么了?哪不舒服?还是不想吃饭?她终于忍不住,抱着他失声痛哭。 “我对他说,我舍不得离开你,我要巴巴地赖着你,赖到生命的最后一分钟。你是我活下去的欲望。” 活着。忍受着巨大的痛苦,还是要活下去。咬着牙,流着泪,活下去。 有一天梦见了外公,醒来时我突然明白,“天地不仁”并不是最终的答案。翻出了那本笔记,满页潦草的字迹。我在“万物为刍狗”后面加了一句,“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知道语言在病痛面前是苍白的,可有些话,还是想对那姑娘说: 有一天,你站在蔚蓝的海边,你看着樱花漫山遍野,你品尝着精致的美食,你和爱人尽情地缠绵。那时,你会感谢现在的你,给了未来的你机会。 7、 她的网名叫喧泫。喧闹的喧,泫然泪下的泫。在世间热闹处无声地流泪,不愿打扰到那些欢乐的人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