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郑执 我家小区是三栋并排的老楼,分隔出前后两个院子,我家住中间那栋。小区民风彪悍,两院的孩子痴迷互殴。低龄儿童打群架,拼的是谁人多、发育快。占上风的一伙几乎不用动手,单靠自信的眼神就把对方杀死了。因此,战场上常常是秒杀,但前期统战工作却要花一个礼拜。 前楼孩子属于前院,后楼孩子属于后院,无可厚非。但中间楼只有一个我。 礼拜一,前院军师给我三块大白兔,利诱。 礼拜二,后院护法硬要借我小霸王,笼络。 礼拜三,前院大将军放话要揍我,劝降。 礼拜四,后院总司令给我两块钱,收买。 礼拜五,开战前夕,糖也吃了,钱也花了,我还没站好队。 开战当天,清早,我趴在后阳台上偷懒,望远方的云发呆。我家住六楼,云离我比别人更近。云望够了,我习惯性地翘起脚,俯视后院的孩子玩耍。一个从未见过的小姑娘突兀地出现,独自蹲在楼根下的花坛里挖着花窖。她的头发又长又黑,扎着辫子,白裙拖地。 我急于见她的样子,顺手掰下阳台晾的一瓣蒜,丢落她身旁,她猛然抬头,隔着六层楼的高度,直直地仰望我。 我立下决心,给后院总司令家打了电话。我坚信,这就是宿命的抉择。 她的花窖越挖越深,小小的身影逐渐被墙根遮盖,我快看不见她,于是搬来凳子站上去,半个身子探出窗户,还是见不到完整的她,干脆将一条腿跨出窗框,冷不防被一只大手迅猛拿下,臀部遭受连续重击。姥姥把我按在地上边揍边哭喊:小兔崽子你不要命啦! 强忍臀部剧痛,我只写了七个小时字,作业没完成,就趁撒尿的功夫偷跑下楼。我在电话里答应了后院总司令会准时参战,他一定以为我是为了那两块钱。 血光烂漫的夕阳下,后院集结的人数多过前院一半,胜负已分。 我站在阵地中央,寻找她的身影。无获。 前院不战自溃,后院欢呼庆功。散场。 只有我一个人落寞地往家走,前院的孩子一早埋伏在我家楼道里堵截,挨了一顿痛揍。 回到家,我妈袖子已撸好,又是一顿揍。 臀部火辣辣的一天。 第二天清早,我又冒死趴上后窗,不见她。 第三天、第四天,再也不见。 第五天,我突发奇想跑到前窗观望,竟见到她一个人在前院跳皮筋。 我的心跳飞快,不顾再次被前院小伙伴狂殴的危险冲下楼,跑到她面前,问:你愿意跟我玩吗? 她白了我一眼,收起皮筋跑掉了。 于是我每天在前后院轮番等她,却再没见她。终有一天,谣言四起,前院说我是后院的间谍,后院说我是前院的奸细,我成了双方的叛徒,被全世界封杀。 孤立无援后,我一整个暑假也没再见到她。 开学前一晚,我心中升腾起一股不甘与愤恨——我为你一天之内挨了三顿揍,险些坠楼身亡,你凭什么连跟我一起玩都不愿意?愤恨之下,我趁夜色找到她埋的花窖,掘开土,踢飞玻璃,踩烂鲜花,扬长而去。我想,等她见到了,应该会伤心吧。 渐渐地,花窖被我忘了,她也被我忘了。又几年,我搬离了那个家。 多年后,我始终怀念在那里度过的童年,每年都回去走走。 我跟小区里唯一还有联系的孩子就是后院总司令。他从未搬离那里,中专毕业后就在隔壁市场开了一家熟食店,生意兴隆。小女孩,成了她的老婆,两人孩子出世后,又开了一家火锅店,生意更兴隆。去年过年,我光顾过。聊起模糊的童年,我终于忍不住提起困扰多年的疑问。 我问她,你小时候到底住前院还是后院? 她说,我是隔壁小区的。 她问我,花窖是你毁的吗? 我反问,你怎么知道? 埋花窖那天只有你看到了啊。她笑着说,你小时候咋那么缺德,害我哭了好几天。 我不知该从何说起。于是说,呵呵,不懂事。 有些事,说了就没劲了。你甘愿付出什么,是你的事。别人愿不愿意,是别人的事。这个道理,我用了好多年才懂。 青春期时,也曾有过很喜欢的女生,为她做过许多,有些她知道,有些不知道,但她始终不怎么喜欢我,甚至刻意冷落我,于是多年前的那种不甘与愤恨再次涌现——我都为你做了这么多,凭什么你连对我好都不愿意?大概因我数学奇差,否则就可以更早明白——这两件事中间,凭什么有必然联系呢? 原来,从来都不存在凭什么。再回想起自己当年为那个人做过的事,猛然惊醒,很多事,其实是为了自己。你不过是斟满了两杯酒,跟她说声,我干了,你随意。 付出,不是索求回报的筹码。甘愿,只是喜欢一个人的前提。 那晚大雪,火锅吃得很爽。总 司 令的猪蹄酱得一绝,我揣了两只大的走。出门路过后院,花坛早被拆毁,当年她埋花窖的地方没了踪影,就像小时候很多模棱两可的记忆,跟刚刚踩过又被大雪覆盖的脚印。 你为她翻山越岭,你为她上天入地,你为她出生入死。当你费尽心机地出现在她面前,她却费解地问:咦,你怎么在这? 此刻,千万不要解释,山有多高,水有多深。但你有两种选择:一,默默地转身离开。二,酷酷地答,是哦,刚好路过,真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