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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父如此,女复何求

时间:2015-12-21 来源:发票查询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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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父如此,女复何求

文/伊心,豆瓣

1.
我出生的时候他28岁,婴儿时候的我很胖,脸蛋、胳膊和腿都无一例外的滚圆。我想象不出那么瘦的他抱我时是什么样子,家里居然没有一张一岁前的我与他的合影。

但是我看过我出生前他与妈妈在泰山山顶拍的照片。剧烈的山风吹过头发,他戴黑色边框的眼镜,微微地笑,细长的手指交握着扣在膝盖上,像一个文弱的书生,难免让人想起柏烨的诗:“小竹楼,白衬衫,你是不是正当年?”他是那个时代的文艺青年,从小给我唱的歌都是八十年代的校园民谣,既能将一手楷书写地端正有力,也能在下班后的晚上端坐在书桌前读一本欧亨利的小说集。直到现在,我给他讲我读的书,他也能从谍战剧和警匪片中抽身,听得津津有味。

彼时他还是中学老师,能写一黑板的漂亮板书,然后轻轻地拂掉落在衣袖上的粉笔屑。他数理化样样精通,可惜这些天赋都没有遗传给我。我初中的化学老师当年也是他的化学老师,他毕业之后回校教书,他们便成了同事。初三刚开了化学课,我拿着不及格的试卷战战兢兢地站在办公室里等着挨训,那位胡子已经略白的化学老师摘下老花镜,恨铁不成钢地摇头叹气:“你说说,你爸爸的化学这么好,你怎么就……唉……”。

我能记得三岁时被奶奶牵着走街串巷唠家常,也记得坐在妈妈当老师的小学教室里被一群哥哥姐姐围着看,但之于他最早的记忆却莫名其妙的模糊,虽然总是他陪伴我的时间最多。

最早的记忆来自四岁夏天的一个傍晚,我们爬上奶奶家的房顶看夕阳。他问我要不要去上幼儿园啊,我说好。初秋幼儿园开学了,他骑自行车送我,一直路过苍翠的田野和安静的村庄。

第一天上学,我一改之前说好的“听话”,他一走我就放声大哭,他无奈,只好在窗外站了一天陪我,直等到教室朝西的灰木窗框被傍晚的斜阳照成柔粉色。

第二天,他一走我还是哭,于是他只好指着停在院子里的自行车跟我商量:“我站着太累了,去你们老师办公室坐着吧,我保证不走,你看我自行车在这儿呢。自行车在这儿我走不了对吧?”我想了想,答应了,上课的时候一直监视着那辆自行车。后来我才知道,虽然自行车一直放在那里,但他却偷偷地溜走坐了公交车去上班。不小心说出真相的时候,他不顾我的愤怒,幸灾乐祸地笑我:“小孩子真好骗啊。”

妹妹出生之后,妈妈常常走不开,所以总是他接我放学。有时候他下班晚了,我只好坐在幼儿园门口高大的梧桐树下等他。北方小镇的街道,车辆路过时会有尘土在阳光投射下的阴影里飞扬。旁边有白发的老奶奶摆摊卖凉粉,还有灰色的鸽子拍着翅膀飞过天空。我把脚边的小石子踢来踢去,把所有路过的蚂蚁数了一遍,才看到他骑着那辆老式的黑色自行车,按着铃铛来了。

他给了我最好的童年时光。给我买足球鞋,在少年宫的小操场上教我踢足球。也帮我选连衣裙和绣着粉红色花朵的小皮鞋,还有琴键雪白的电子琴。春天带我去看漫山桃花,走过长长的田垅找一大片空地放风筝。夏天去看荷田,我顶着一片荷叶坐在水塘边,光脚在水里晃来晃去,被突然跳出来的小青蛙吓一跳,溅一身的水花,然后两个人一起哈哈大笑。秋天来了,他每天早晨把我一头睡得凌乱的短发梳得整整齐齐,系上围巾之后再走远几步左右端详一番,满意地笑一下,然后看我出门上学。

他没遗传给我理科天赋,但写作文也是他教的。小学时准备“国旗下讲话”,我很早就会写“是他们抛头颅,洒热血,换来了飘扬在共和国上空的鲜红旗帜”,上大学交思想品德课的作业,还是这样写,被他嘲笑“居然没有一点进步”。

初中开始学物理化学之后,我渐渐开始读的吃力,又因为上学早,一夜之间便告别了原本无忧无虑的时光,不快乐的样子越来越多。有一次期中考试之后开家长会,班主任给家长们布置了个“作业”,让给自己的孩子写封信。就我所知,很多同学的家长都没有写,但是他很认真地写了,还仔细地用信封封好交给我。几页白纸上,他详细地分析了我的各科试卷与成绩,还罗列了一条一条的意见与建议。那封信我用了很久才看完,差点看出了眼泪,暗暗地发誓总有一天要让他为我骄傲。后来陆续几次搬家,已经再也找不到那几页稿纸,可是我记得他端正的楷书,和笔尖渗入纸张的期望。

我的叛逆期来得晚,但也几乎持续了整个高中。学习压力大,加上经常生病吃药,戾气十足,和他的交流日益变少。每一天深夜的晚自习放学之后,他像往常一样接我回家,在深而悠长的小巷里只用踢踢踏踏的足音陪着我度过沉默灰色的青春。

那漫长的几年,我只顾着沉浸在自己伤春悲秋的世界里,竟从未理解过他看着终于我长大却数年无话可说的无限寂寞。直到上大学的某一天,他到学校看我。已临隆冬,冷风肆虐着钻进脖子,我挽着他的胳膊在陌生的街道上慢慢地走。想起二十年里他陪我走过的路,从故乡熟悉的大街小巷到异地他乡起风的街头。我的脚步从蹒跚变得稳健,他的脚步却从急促变得缓慢。是他将所有深沉的爱意都注入了我不断变大的脚印里,而我却残忍地将每一步成长都化作皱纹刻上他的面庞。

2.
研究生开学报道的那天,我本想独自前去,可他还是坚持要送我。学校不大,为了维持交通秩序,只允许新生家长们将车开到停车场。停车场距离宿舍楼是一段不算短的距离。更要命的是,我的行李事无巨细到囊括了暖瓶、洗脸盆和洗衣粉,还有一大袋又厚又重的书。

来回好几趟,他快步地走在我的前面,沉重的行李让他本来就瘦弱的脊背显得更为瘦弱。那一瞬间,我想起了初一学过的课文《背影》。当时的我一读到那句“我看见他戴着黑布小帽,穿着黑布大马褂,深青布棉袍,蹒跚地走到铁道边”就想笑。他问我为什么想笑啊,我说怎么会有人戴“黑布小帽”呢。

可是那天,我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和朱自清先生一样满眼是泪。小时候的我,一定想不到未来会有这样的一天。这一天,我终于长大了,不再需要他给我讲数学题物理题化学题,也不再需要他在每天的晚自习后踩着路灯的光接我回家,甚至不再需要他听我讲为什么觉得“黑布小帽”好笑。我像他期望的那样,走向了一个更大更远的世界,他虽有无限留恋不舍,但却从未因此而束缚或影响我的选择。

他的足音仍然寂寞,他的注视仍然沉默,日复一日在原地等我荣光之后一个开心的回眸,可荣光那么少,连带着回眸也变得淡而薄,他就在这样一天又一天的等待中老去了,从无怨言。

所以这几年来我的泪点越来越低,想到他给我写过的信会鼻子微酸,想写一篇关于他的文章时还没打开一页空白的文档就已快要眼泪倾盆。

后来我恍然想起,小时候我曾拔过三颗牙齿。前两次我独自去家附近的小医院,不哭不闹,勇敢异常,惹来医生一顿夸赞。可第三次他陪我一起去,医生的麻醉针还没打下来我便开始放声大哭。医生无奈地看着他说:“前两次都没哭,这次肯定是看着你在才哭的。”

自十六岁离家外出读书,我独自跟世界厮杀时从无畏惧,深夜里的泪痕从不留到黎明。是因为我知道无论走的多远,还是能在脆弱至极的那一刻,卸下所有在陌生人面前佯装镇定的伪装与紧锣密鼓的狼狈,走到他面前放声大哭。

尽管我长大了,再不会用哭泣来换他的忧虑不安,但我全部的心安与镇静皆源于深知他爱我。那原是我最牢固的后盾和最温暖的港湾啊。

也是走过如此漫长的道路之后,我才知道,他之于我,不仅是父爱如山的恩重情深,还用他至为珍贵的品质潜移默化地影响了我的人生。

3.
他是真正的君子。谨言慎行,从不妄言,凡事讲理,甚少怨怼。不知是不是因为在孔孟故里出生、长大、老去的缘故,他和妈妈血液里汩汩流动的全是儒家温良恭俭让的克制。有时候,我甚至觉得,他们在某种意义上超越了人类自私的本性。于他们而言,善良不像是一种品格,而更像是一种生活方式。以至于我看到亦舒写:“有些人连吃一只苹果也扰攘半日,盼望世人赞赏他张嘴的姿势曼妙。有些人在荒漠艰辛掘井,第一口水先捧给更有需要的人喝。”立刻想起他们,想起他们时刻心怀的善意。

在我的记忆里他和妈妈几乎从未争吵过。两个人都是第一次相亲,没有一见钟情的浪漫,也没有倒追苦追险些私奔的虐恋,觉得合适很快就订婚结婚了。

事实也证明,他们确实合适。合适地就像偶像剧或网络言情小说里的惯用桥段,比如袁湘琴和江直树,比如赵默笙和何以琛,对,就是糊涂单纯女和深沉心机男。

妈妈直到现在还是个特别迷糊的人。我上幼儿园她给我整理书包,不是落书本就是落水杯。我长大之后更是见证了她老人家的“不长心”。出门老不带手机,水电费的缴款单丢在路上,短信看过一眼瞬间就忘记。而他的特长就是纵容妈妈无限地迷糊下去。

有一次,妈妈的表哥出了车祸,事出紧急。由于爸爸的单位离急救医院最近,所以他第一时间赶去了医院,结果只看着表舅不治身亡。回家之后,他表情一切如常地换衣、洗脸,除了没怎么说话,仍然吃饭,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饭吃到一半表姐打来电话商议出席葬礼的事情,妈妈一阵惊愕,挂了电话之后哭着问他回来为什么不告诉她消息。他只静静地说了一句:“我本来想等你吃完饭再告诉你的。怕你听了之后吃不下这顿饭。”

我一直记得那个傍晚。在世界带着它的凄风冷雨迎面而来时,他不能阻挡她被淋湿和伤害,只能让那伤害来得晚一点,再晚一点。至少,让她吃完那顿饭,好有力气去对付外面的刀光剑影。

他就是这样,保卫了我妈妈几乎与世无争的单纯。也让我知道这世间原没什么更好的人和更好的爱,最好的爱情也不过是懂得、相守和陪伴。他并不用他沉默的深情来邀功,她也不用她日日不安的挂念来作过多的索取。她不擅做饭,他甘之如饴。他固守清贫,她自得其乐。
是他们的无限温柔给了我最好的一个家,以致“家”这个概念每每在我的脑海里浮现,都像我家旧时阳台上顺着竹竿慢慢攀爬的五角星花一样,枝叶柔软,花朵鲜艳。远处白云翻卷,近处蔷薇的香气轻轻地飘过来,一派柴米油盐的热闹中自有安宁与静谧。

是他们让我深信,爱若细水长流,岁月自有深意。

4.
现在他老了,生活愈发素淡和静。原本从不抽烟喝酒,但偶尔家宴,他小酌几杯,话会不经意地多起来,耐心地哄表姐们的孩子玩,学不同动物的口吻给他们念童话书。但仍然不絮叨,也不说粘稠的话,在我临走前问一句“怎么,这就在家待够了啊”几乎是他能说出的最深刻的挽留。

我有时写不出东西来,只跟他倾诉,为求灵感缠着他讲故事。他想一会儿,开始讲他的同学同事,讲他打马而过的半生烟云。他是最会讲故事的人,起承转合,字字珠玑,每每几乎让我想要录音。

写了一些心灵鸡汤之后,很多小朋友给我写信,我有时不知道该怎么回,告诉他,他说:“你不要隔岸观火,要设身处地。”所以我大概知道了为何他总得人人交口称赞。是因为他少年时极度贫困,勉力支撑着读到大学,他比谁都能体会那些苦难的内核。是因为他总设身处地,去谅解他人的焦灼、尴尬与有苦难言的境遇,别人不说他从不多问,别人说了他尽最大能力给予开导和鼓励。

有时在网络上看到一些人恶语相向,我觉得委屈。他知道后给我发了一条特别长的短信:“既然站在了高台之上,就不能只承受仰视。有人给你注目礼,就有人给你丢鞋子。当你在人群里默默无闻的时候,当然没人骂你,因为根本就没有人能看得到你。但是你一旦选择了走过人群站到高台上,既给了被众人看到的机会,也给了他们评判你的权利。所以,你要享受注视,就要学会漠视敌对。”他是让我正视善意的批评,也让我宽谅无谓的恶意。

这两年,他总催促我读《论语》,当他几乎将《论语》当成晨报一样每日必读时。我入职前,他特意将孔子答子张的一段话抄给我:“多闻阙疑,慎言其余,则寡尤;多见阙殆,慎行其余,则寡悔”。从小至大,他始终是我最信赖的朋友和最得力的导师。小时候帮我改作文,陪我练演讲稿,老师们都觉得棘手的难题他总能迎刃而解。长大后给我改简历,面试前一遍一遍地听我作自我介绍。但凡我向他求助,那些成长中的困惑定能从他那里找到答案。

我也不知道他是如何能从一个严父与慈父之间游刃有余地转换。高考后他觉得我该减肥了,每天五点半便站在卧室里锲而不舍地叫我起床,直到把我“烦”起来,带我去跑步。刚开始实习我不习惯,他听了我没头没脑的抱怨后也曾厉声训斥。每每遇事向他诉苦,他总是先反问我一句,你想想,你有没有做的不对的地方。所以他从未娇纵过我的任性,也从未包庇过我的错误。直到现在,若遇到痛苦、失落、不解等负面情绪,我反省和思考的时间也远远大于情绪波动的时间。是他教会我,单单经历远远不够。要经历,然后思索,从那些或微乎其微或声势浩大的痛苦中淬炼出一点点的教训与心得,这才是痛苦的意义,也是成长的意义。

我有太多的地方像他,不喜欢人多嘈杂,经常因此而得罪盛情邀请的朋友。有时候甚至跟她们说:“不要逛商场,不要去KTV,你们对我最好的爱就是我们安安静静地坐着说说话。”但偶尔去到人多嘈杂的地方忍不住便要费尽全力说笑话扯段子捧场。我们都一样,在无尽长日里,泡杯茶看本书,便是最为舒适的时刻。

偶尔回家,我就着一盏台灯看书,他在旁练习小篆。我看着他伏案的背影,想起小时候,每每除夕将近,他在老家宽阔的案几上裁红纸写对联,笑声朗朗。多么庆幸,相视而笑时,我们父女间莫名的默契仍然还在,并未因为我的长大和他的老去而有一丝消逝。

半生岁月擦肩而过,如春日落樱了然无痕。他只想在雪夜拥衾读一本旧书,而我只想再多爱他一些,让曾经意气风发,而今垂垂老矣的他再慢一些,再慢一些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