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佳玮,豆瓣 “长大了,想当个科学家!” 十年之前,我和一位朋友合作改过剧本。深夜的上海,我们边在避风塘改剧本,边讨论着马拉默德和托马斯-曼的小说,然后,我们一起吐槽那个剧本的作者:“写的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编剧这行当真这么好混么?……花点时间写够就好了么?”然后我们理所当然的发誓,将来要一直写自己的文字,绝对不做编剧。当然这次我们醒悟得比较早。两年之后,当我自己试图写一个短剧本时,已经明白自己当年多么蠢了,而那个朋友现在成为了一个认真用心的编剧。 上大学之前,我在无锡家里,时常和我爸看篮球赛。我们偶尔会吐槽“解说怎么连这个球员都不认识”、“话太多了!”、“这里胡说八道嘛”,然后我认真跟我爸说:“我将来有一天,做了解说,一定不能这样子。”2008年,我开始在一个电视台做解说嘉宾,然后我发现,许多事儿并非我想的那么简单:挂耳机的位置会影响音量;解说过程中语速会不自觉的变化;音量不能过高或过低;直播前一晚睡前不能喝水不然次日会黑眼圈;有哪些话是解说过程里不能说的;有哪些笑话是不能讲的——我有一次看录像,听到了自己的解说,感觉奇奇怪怪的。然后我就想:真是,以前太敢说了。 我有个朋友,许多年前,提起相亲就杀气腾腾,提起结婚就火冲顶梁,喝了两杯酒,就会通红着脸,酒杯底敲着桌子说:哪怕死也不跟父母妥协!最讨厌做爸爸了!!——现在,他朋友圈里是带着妻子、孩子和父母出去游玩的照片。私下吃饭时,他用很温柔的语气说:孩子这个东西,真的,很奇怪,明明不好看,但真有了,就喜欢得很呢…… 王小波当年说,他偶尔也写些不负责任的文字,后来看看,恨不得让先生们打他几棍。凡是以写文章为志趣的人们,一定都有类似的念头。回看少时写的许多东西,大概都觉得,还是不让人看见为好。不写文章的人,大概在过年过节时,听亲戚回忆小时候许多扯淡的话语,也会有“妈的那时说的做的都是些什么呀”之感。 我有许多梦想,有的实现了,比如去里斯本看大航海纪念碑;有些没有实现;有些现在想起来,只觉得当时傻气得很,比如,“当个科学家”。这甚至跟自不量力无关,我甚至都不知道什么是科学家。 “人总会变成自己曾经讨厌的样子”。 人成为自己曾经讨厌的样子,并且放弃一些理想,这可能并不是那么坏的事。因为,少年时自己讨厌的样子,也许并不一定是因为那个样子很市侩很庸碌。还因为少年时自己很中二,很无知,而且不肯去换位思考他人的难处;少年时的理想被放弃,也许并不一定是因为自己没有热血和勇气了,而是因为那个理想的塑造是出于无知和狭隘。就像少年时跟着林黛玉一起嘲笑刘姥姥的人,也许长大后会明白一点刘姥姥的苦楚,意识到林黛玉说出“母蝗虫”三个字时的刻薄。许多人觉得要一路不回头的才酷,但陶渊明这么酷的人,还是转了个身,“觉今是而昨非”了。 变成自己曾经讨厌的样子固然不是什么太让人开心的事,但是,曾经的自己,其实也未必那么纯真无辜。大多数人小时候,比起他们成长之后,可能都是个自我中心的、自恋的、无知又狂妄的熊孩子。 而曾经的、不知道世事疾苦的那个自己,所会讨厌的现在,可能并非有意为之。毕竟众生都在被世间流水推动,大多数人,其实并没那么多的选择。大多数人会变成自己曾经讨厌的样子,多少也是因为许多不得已:自己的欲望、亲人的要求、朋友的期待。不希望自己在意的人(包括自己)难受。现在的自己,未必因为沾染了红尘,就是错的,也许只是见识了更多;就像曾经的自己,并不一定因为青春年少,以及疑似很有情怀,就是对的,也许只是因为无知。所以,变成自己曾经讨厌的样子,可能并不那么可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