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宏翔 大古家的照相馆已经开了四十年了! 我们认识大古的那一年,大古家的相馆还是我们镇上唯一可以拍证件照的地方,第一次拍学生证,所有男生一排排剪个学生头,坐在幕布前,大古爸一声令下,那一张张青涩的小脸儿都定格在了巴掌大的小本里。 “时间过得好快啊!”几乎每个人都这么说。 夜里胡桃给我打电话,先叹了口气,声音低沉,说:“我今天回来收拾东西,又把岑杨的照片拿出来看了看。” 说起岑杨,那是胡桃心中的一根刺。从两人第一天同桌开始,就没有过过一天太平的日子。 班上第一次办学生证,老师领着一群孩子在大古家的相馆门前排队,男生都是小平头,女生都是马尾辫,唯独岑杨梳个兰花头,刚刚坐下,胡桃就笑:“岑杨不留辫子,男不男,女不女,就是个假小子。”岑杨坐不住,大古爸刚要按快门,岑杨跳起来,抓着胡桃耳朵一拧,两人一下子扭打成堆,最后老师把他们拉到一边教育到天黑,周围饭香四溢,两个人饥肠辘辘,胡桃先认错,岑杨死活不低头,最后老师无奈,放两人回家,岑杨赌气走在前面,胡桃也不理她走在后面,后来胡桃看见岑杨的爸站在路口,想着要是岑杨告状,他就麻烦了。结果岑杨什么话也没说,跟在她爸后面,快要上楼的时候,回头给胡桃做了个鬼脸,胡桃知道那是表示胜利的炫耀,胡桃竟突然有些崇拜她。 五年级的时候,老师布置作文写“我的同桌”,胡桃望着岑杨发呆,岑杨顿时脸红,问胡桃在干嘛,胡桃说:“每天都和你在一起,我怎么就写不出你是啥样子?”岑杨说:“因为你蠢。”胡桃又问:“那我是啥样子?”岑杨说:“你嘛,就是个大蠢蛋!”说完就呵呵笑起来。 岑杨的作文得了个A,胡桃的作文得了个C,岑杨拿到作文就收到了抽屉里,死活不给胡桃看,胡桃说,我跟你交换。岑杨说,谁稀罕和你交换。胡桃说,那你肯定写了我一大堆坏话。岑杨笑着讲,那也要你做了一大堆坏事才行啊。 做课间操的时候,胡桃偷偷翻了岑杨的抽屉,拿出那个作文本,准备好好读一遍,结果岑杨正巧东西拿掉了回教室看到,飞快冲过去,两人一抢,本子撕成了碎片,岑杨一气之下给了胡桃一巴掌,胡桃愣在那里,岑杨红着脸说:“你信不信我告诉老师你偷东西!” 每学期开始的时候,学校都要把各班的评出的三好学生积极学习分子之类的照片贴在校门口的公告栏上,而每年岑杨都会作为三好学生上榜,偶尔几次,胡桃也会蹭到积极学习分子的名额,所以一到开学,又是一堆小孩跑到大古家的相馆去拍照。 因为更换照片的关系,负责的老师把上学期的公告栏撕下来,就扔在了一边。有一天放学,我和大古看见胡桃在垃圾堆里找东西,从后面去吓了他一跳,他把什么东西捏在手里,最后大古压着他抢了过来,胡桃挣扎要抢回来,我们一看,正是岑杨的照片。 “老实交代!你在干嘛?” 初中胡桃和岑杨不同班,偶尔在路上碰到,胡桃看岑杨还是以前的模样,不梳辫子,不穿裙子,走起路来,风驰电掣。 就这样,胡桃收集了岑杨好多的照片,一张一张放在相册里。那时候,逢年过节,踏青采风,都喜欢叫大古爸来拍照,每次大古和他爸说要把岑杨照片多洗一份的时候,大古爸都以为大古这小子看上岑杨了,所以后来大古不说,他爸也格外留一份岑杨的照片,总想着岑杨有一天会成为大古家媳妇儿,所以岑杨一来,大古爸就特别热情,拍照也比往常用心,多年之后,才知道为他人做嫁衣,大古喜欢的女孩子换了一个又一个,他爸最后忍不住问,你难道忘记了当年心心念念的岑杨了吗?大古不禁揭露真相说,那不是我心心念念的,那是胡桃心心念念的。 就这样,胡桃存了好几本岑杨的照片,眼看快要高中毕业了,各自都要离开小镇前往新的城市,胡桃花了好几个晚上,把相册包装得精致无比,等到拍毕业照那天,胡桃准备把这些照片当作毕业礼物送给岑杨,然后大胆地和她表白。 但是,当胡桃要拿出手的时候,却看到岑杨和她班上另一个男生有说有笑地走出了学校,胡桃从未见过岑杨那么幸福的微笑。胡桃抱着那几本相册,站在朗朗晴空之下,汗水湿了背,泪水湿了眼,当晚拉着我们几个一醉方休,我们说,你就不能这么怂,我们去把那男的打一顿,你去把岑杨抢过来!胡桃说,算了算了,岑杨又不是东西,抢来抢去算什么? 他在相册上面写了一行字,有缘自会相见。 后来岑杨考去了北京,胡桃考去了天津,虽然不远,但是基本没有相见。胡桃知道岑杨的学校在哪里,周末有时间也会买票搭城际高铁去岑杨学校蹲点,有几次他看见岑杨,这么多年,她一直没有留长头发,也一直没有穿过裙子,胡桃躲在树后面看她,又不知道以什么理由上去打招呼。如果突然出现在岑杨面前,岑杨会怎么想呢? 春节回老家过年,小学班长组织同学会,零零散散几个人参加,胡桃知道岑杨要去,他也第一时间报名,席间大家说说大学期间的事儿,才发现彼此都长大了。几个女生一下嘻嘻笑笑起来,拿着岑杨的手机传来传去,说岑杨交了一个帅男友,岑杨红着脸,任凭她们叫闹,大古看着胡桃,听不下去,跑过去把手机抢过来,“让我来看看有多帅?”胡桃突然紧张起来,大古把手机扔到胡桃手上,说:“胡桃,你看看,这不是和镇东卖猪肉大叔家的那个傻大个儿一样吗?”胡桃傻傻地笑了笑,岑杨听着生气,走过去想把手机抢过来,推了推胡桃说:“管管你家大古,怎么说话呢。”岑杨心直口快,这么多年一直没变,胡桃扯扯嘴皮笑笑说:“就是不配你!”岑杨红着眼,领起胡桃的衣领,周围的人立马过去劝架,胡桃二话不说,举起岑杨手机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手机四分五裂,玻璃渣碎了一地。 “你他妈疯了!”岑杨大吼道。 后来,胡桃听说岑杨分手了,但是他一点也不开心,因为岑杨并不是因为他分手的,而且分手了,也没有和他打过一通电话。 胡桃把相册一直带在身边,没事的时候就拿出来翻翻看,照片上的岑杨还是小时候的模样,胡桃突然想,如果岑杨留长头发,是不是反而没有这么漂亮。 终于有一天,胡桃忍不住,背着几本相册跑去北京,他打电话给岑杨,把岑杨叫到宿舍楼下来,岑杨看着胡桃,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胡桃把相册从包里拿出来,扔到岑杨手上,不多言不多语,只说:“本来三年前就想给你了,结果迟到了三年,如果当时及时交给你,或许你就是我的了!” 岑杨看着相册扉页的那句话,有缘自会相见,突然湿润了眼眶。她把相册扔回到胡桃手上,吸了吸鼻子说:“我不要,你拿走!” “什么意思?” 岑杨没有再理胡桃,径直走回了宿舍楼。 大古和我轮番给胡桃介绍女朋友,最后终于让他脱离了失恋的痛苦,胡桃常常喝醉酒说:“全世界又不是只有一个女人!”我们都一致肯首,但几杯下肚后,胡桃又哭着说:“但全世界只有一个岑杨。” 接下来的时光,胡桃和新女友晓娟打得火热,也不常喝酒了,更不常提岑杨了。直到有一天,胡桃在寝室睡觉,突然接到一通没有署名的来电,他翻身接了起来,而电话的那头却没有声音。 “喂……”几声之后,胡桃有些不耐烦,想挂断,电话那头突然开了口。 很长时间内,胡桃都没有再听到岑杨的名字,每次和晓娟一起,他都在刻意地不去提醒自己内心深处的一些声音,有时候晓娟问胡桃,之前喜欢过几个女生啊,胡桃总是大大咧咧地说,好多啊,跟沙子一样,但是,就只有一颗珍珠。 没多久,胡桃接到一通电话,电话那头说是岑杨的爸爸,在寝室等他。胡桃感到莫名,回到寝室的时候,岑杨的爸爸已经等了他一会儿了。 “叔叔你找我?” “我的同桌……”胡桃默念道,“我的同桌是个很笨很傻的小男孩,遇到稍微难一点的题目就不会做,遇到做卫生的时候就想着偷懒,而且他还很怕老鼠,简直太没用了。可是,就是这样的同桌,却常常给我带来欢乐,从小就没有妈妈的我,总是想要和爸爸一样坚强,所以我不能跟其他女孩子一样随意撒娇,随意哭泣,我只能保持我酷酷的样子不受欺负,我的同桌总是喜欢叫我假小子,我却渐渐喜欢上了这个绰号,虽然他很笨很傻,但是却能够在这样的时刻提醒我,我的外表看起来是坚强的,我一点也不讨厌他,甚至非常乐意和他成为同桌,因为他不会真的欺负我,我知道……” 胡桃突然跟个傻子一样哭了,他知道这是他们五年级那年的作文,那篇被他撕烂的作文,而这么多年,岑杨一直都留着。 胡桃抬头看岑杨爸爸,啜泣着说:“叔叔,岑杨呢?” 胡桃一直没有结婚,直到去年春节过完,胡桃的妈妈也满六十了,胡桃突然像是想通了一样,很快就找了对象,结束了单身生活。 但是我们几个都知道,他没有忘掉岑杨。 大古家照相馆关门的前两天,胡桃拿着那几本相册去找大古爸,大古爸感慨道:“以前啊,就我们一家,后来又陆陆续续开了好多家,这来来回回,倒的倒,关的关,最后还是只剩下我们家了。有些事情就是这样,开始怎么样,结束还是怎么样,任凭波澜壮阔,兜一圈,还是回到原地,这手艺活做的不是手艺,却是感情,不管现在手机单反多么厉害,留在心底的,始终还是像胶卷相片拍出来的纯粹的东西。” 大古爸取出那一张张自己曾经用心拍的照片,在聚光灯下照了照,胡桃看着那梳着兰花头的丫头在那里笑啊笑,她那么得意,好像从来都没有哭过。 作者:周宏翔,微博@周宏翔,青年作家。代表作《相遇是比爱更美好的事》。微信公众号:zhouhongxiang1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