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有意思吧@老杨 在咖啡馆打工的时候,经常看见有穿着套装裙系着考究的围巾涂着红嘴唇的八十几岁老奶奶,一个人坐在窗边的位置,读一本书或是看当天的报纸,静静地把一块蛋糕吃得精细优雅。不管窗外晴朗抑或阴郁,她们总是看起来心情很棒,用明媚的声调和我说,“艾米,今天心情好吗?周末过得怎么样?”“艾米,你今天的鞋子很漂亮!”“艾米,今天的咖啡很不错哦!”她们似乎总是能够找到聊天的话题,就像朋友一样,让人感觉不到年龄的差距。我也总是直呼其名,“芭芭拉,你的小孙女回美国啦吗?”“珍妮,上个月和你男朋友的夏威夷游怎么样?”“玛雅,我们今天有新的甜品哦!”弯腰扫地时,瞥见她们涂抹整齐的红指甲,那火红饱满的生命力,足以让你忽略她们褶皱的皮肤和大片的老年斑。 我特别羡慕西方老人的生活,那种对于“一双鞋子样式”的关注度远多于“一捆大葱的价格”的态度,让我看见超越年龄的生活方式。 几天前我和五十九岁的艾莉森,坐在酒吧里喝了一下午的白兰地。她开着白得高调的小跑车,穿着黑色的小吊带,牛仔短裤,背着红得扎眼的包包,手上的挂饰晃悠得叮当响,还不忘和吧台里二十几岁的小伙子调调情,偶尔浪笑一声,让我这个二十六岁的姑娘,显老了至少三十年。 如果用一双没喝醉酒的眼睛看看艾莉森,五十九岁的她绝非美人,头发刚刚染了两个星期发根又开始变白,胳膊腿脖子上的肉都下坠得严重,每一场大笑,就从眼角那里四散开密实的皱纹,平静时又回归到嘴角,变作深深浅浅的沟壑。可是这些却常常被我忽略,因为她知道性价比最高的美容院,情调十足的咖啡馆,还总是开着小跑车来一场任性的说走就走,随便停在哪个海滩卷一条毛巾就敢穿着比基尼去沙滩上晒太阳,活得像个灿烂的青春期少女。 据我所知,艾莉森二十几年前和前夫离异,除了两个孩子的抚养权,没分得什么贵重的财产,和普通人一样做一份朝九晚五的工作,甚至还要辛苦,用中国经典苦情电视剧剧情的文风去描写,故事的发展大概会变成这样“她一个孤零零的女人带着两个年幼的孩子,苦命地撑起一个家,才不到三十岁,双手就粗糙不堪,两鬓斑白地鲜明……”可是艾莉森没绝望也没自暴自弃,把两个孩子抚养成好教养的年轻人,放他们去地球的另一边寻梦,而她自己呢,穷是穷了点儿,房子是租来的,衣服是看准打折才下手的,连那辆拉风的跑车也是二手的,需要分期付款。但是这些一点都不妨碍她追求美,五十九岁的人,该打扮打扮,该恋爱恋爱,有时候看着她因为腰间多长出一点赘肉而娇嗔的表情,不禁感慨,这简直是少女的灵魂,钻进了渐老的身躯。 与此同时,在奥克兰这个汇集了众多华人的城市,我每天都会遇见这样的一群女人:她们戴着硕大的遮阳帽,穿着女儿淘汰掉的衣裤,袖口和裤腿多出或缩进一截,理直气壮地不合身,让你十步以外分辨不出她们的性别。这样的女人年龄其实不过五十岁,皮肤还算紧实,却素面朝天身材走样,头脑还算伶俐,却花不来心思学英文也不费神练习驾车;没有什么社交活动,唯一的爱好,是背上小孙子小孙女的旧书包,三两成群地,乘公交车穿越大半个城市去某个超市里淘便宜的蔬菜和水果。每当我走过这样的一群女人身边,我都会想起刘晓庆恨铁不成钢的那句话,“中国女人放弃自己太早了!”明明可以开作一支明媚的花朵,却偏偏要把自己埋进泥土里,做幼芽的化肥。 几年前租房时认识了一位北方阿姨,作为定居国外十几年的老移民,阿姨经历了前夫的背叛,漫长的离婚官司,以及独自拉扯女儿长大的艰辛,终于熬到女儿结婚生子,日子渐渐好起来,总算可以开启自己的人生了。 可是阿姨除了照顾家人,就再找不到什么别的兴趣,明明才五十岁不到,就自甘融入大妈的行列,每天胡乱地套上宽大的罩衫,穿上女儿的旧球鞋,拖着小行李箱改装的菜筐去超市采购一日三餐的食材。家中的琐事都由阿姨来承包,取邮件,修灯泡,伺弄花园,打扫卫生,她永远是随时可被差遣的替补人员。 有人热心地给阿姨介绍个伴儿,阿姨摆摆手,“我都这么大岁数了……太叫人笑话了……”我自告奋勇地教阿姨学英文,阿姨也用一副为难的表情谢绝我,“不学了,年龄大了学不会……”阿姨的女儿给她买了一件时髦的红色棉袄,阿姨训斥她,“净乱花钱,我这个老太太能穿这个出去么?!” 当我的朋友克里斯好奇地问我,“为什么中国女人五十岁之前很美,皮肤极致,身材匀称,个个都是东方美人,五十岁之后,不修边幅,就像是经历了一场灾难,看起来像是一百五十岁?”我竟然尴尬地给不出一个完整的答案,要怎么同他解释,在我们博大精深的中国文化里,自我牺牲是婚姻的必修课,已婚妇女把身材和容貌都牺牲给丈夫和儿女,这是一种太正常不过的现象。在我看来,中国女人放弃自己要远远早于五十岁,而少数那些五十岁还没放弃外在形象的,也有大多数已经放弃内在修养了。 去年给家人邮去保健品和蜂蜜,特意叮嘱我妈把一罐专治胃病的蜂蜜拿给姥姥。结果受胃病几十年困扰的姥姥,硬是挺着每几日就重复的病痛,把蜂蜜留到现在还没舍得拆封,用她的话讲,她要把这些留给“更需要的人们”。后来我邮去成人奶粉,我妈拿给姥姥的时候,她把奶粉用勺子挖出来一小点,就把剩下的又还给我妈,再后来我邮樱桃,姥姥每天上午吃一个下午吃一个,严格执行,绝不打乱秩序。 我想起小时候和妈妈去姥姥家,帮姥姥打扫屋子,从柜子里搜出来一堆老年人保健品,是姥姥从每个春节里攒出来的,一直没舍得喝,直到一个接着一个都过了期。我也记得姥姥在暴雨天骑两个小时的自行车给我家送来水果,她把硕大的苹果递到我面前,我却看见她脚趾头上缠着的创口贴,在雨水的浸湿下完全变了形。 我在姥姥家见过一张照片,是她和姥爷的结婚照,即使拿现在的审美眼光去评判,姥姥也绝对是个难得的美人,可是在我的印象中,姥姥一直是个“小老太太”,剪着无需打理的短头发,身上挂着洗白了的大布衫,脚上蹬一双旧式的皮鞋,永远奔走在去儿女家的路上。 我和妈讲起我最近在帮五十九岁的朋友艾莉森物色男朋友,这让我妈无论如何也没办法理解,在这个五十岁已经不是女人的文化里,我妈俨然已经成为了另一个我姥姥。她最近非常期待的一件事,是计划在退休后,要从中国来新西兰和我团聚,完成她人生终极的梦想,为女儿洗衣煮饭打扫卫生。为此我总是隔着遥远的距离,把咖啡馆里的老女人们讲给我妈听,鼓励她享受自己的时间,并且多去尝试新鲜的事物,比如可以独自去看一场电影,多看看成功女性的书,或者去新开的餐厅吃个饭再给自己买几件衣服,生活的重心不必只是柴米油盐酱醋茶,也不必只是关于我。 可是我妈哪里听得进去,她依旧执着地把我当做一个未经世事的少女,恨不得把每一份精力和金钱都花在我身上,而她自己呢?结婚之后没用过什么保养品,发型是保持了几十年的马尾辫,衣柜里没有几件像样的衣服,没有看过一场3D电影,没有喝过一杯咖啡,更没有完整地看过一本书。如果说这样的牺牲早年是因为经济的原因,但是当日子好起来的时候,妈还是一副“我这个已婚女人还有什么好折腾”的态度。她是个最棒的妈妈和妻子,却唯独忘记了自己还是个女人。 几天前和结婚不久的朋友见面,才分别一年,她的神态却长足好几岁,这个婚前曾经情调十足的文艺女孩,如今已经彻底变成了旧式家庭妇女的模样,头发随便地抓一把,婚前宽松的衣裤紧紧地贴在身上,从腰间钻出的两块赘肉,塌在皮带的两侧,是岁月无情的赠礼。她抱怨“家里的事情太多,没有一丁点时间给自己”,蜡黄的面孔上,挂着一副对年龄认了输的表情,而此时在我的手机里,朋友圈热烈转载的照片,是67岁的Linda Rodin,年轻时做过模特和造型师的她,如今顶着一头银发,依旧用得体的身材和一身优雅大气的时尚装束,向镜头前的人们展示,美是女人一生的尊严与事业。 我希望天底下所有的姑娘们,年轻时都能像男人一样去奋斗,而等到老到八十岁的那一天,我们还能有心情把自己打扮成优雅得体的老太太,坐在咖啡馆窗边的位置,读一本比自己年纪还大的书,轻轻啜一口咖啡,在杯沿留下浅浅的口红印,那沐浴在阳光下的身姿,一点都不输给咖啡馆里打工的二十岁小姑娘,也把窗外经过的正要去打高尔夫的老头们,迷得怔上好一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