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豆瓣@周文慧 十几年前一个傍晚,村子里浩浩荡荡经过一大群鸭子。 赶鸭人跟在后面,一边吆喝,一边挥动着竹竿。一时间,满世界都是鸭子嘎嘎嘎嘎扑棱着翅膀喊着快走啊去远方啊的声音和漫天扬起的鸭毛,那场景甚为壮观。 我五岁的弟弟拎着个塑料袋跟在鸭子大军后面,时不时蹲下身来低头捡鸭毛。 我说,你捡这个干什么? 他稚嫩的脸上扬起认真而又严肃的神情,指着不远处的鸭子,说,我也想穿羽绒袄。 我弟弟从小思维奇特,三岁以前一直认为自己是一只母鸡,每天晚上要爬到纸箱里去咯咯下蛋。现在他用唾沫把鸭毛粘满全身,把自己切换成了一只鸭子。 赶鸭人走后很久,天已经黑下来,一只瘸着腿赶路的鸭子,摇摇晃晃地在我家门口打转,看起来它是落了单。 一身鸭毛的弟弟把它抱回了家。 鸭子太小,浑身还是柔软的茸毛,当晚就安置在不远处废弃的狗窝里,弟弟找了个碗倒满清水,又拖出半袋稻谷。自此每到饭点,弟弟就会抱起鸭子,把它脑袋按进袋子里,隔着袋子,便能听到它窸窸窣窣吃稻谷的声音。 有了鸭子,弟弟不再缠着我陪他玩,他总是在晚饭后,领着鸭子四处散步,小小的身影领着更小的身影,摇摇晃晃,全家人看见这场景都要哈哈大笑。 稚子童心,孩子和动物天生该是朋友。 鸭子养了一年,肥肥壮壮,到过年的时候,被爸爸杀掉了煮汤。 弟弟回来看到,大哭一场,一口肉也不肯吃,爸妈便笑他,觉得一个男孩子这样实在太莫名其妙。 在大人眼里,养牛是为耕地,养猪是为卖钱,养鸡是为炖蘑菇,养狗是为抓小偷,一只鸭子能够合理存在的意义,便是煮汤。 没人理解一个五岁小朋友坐在门口为一只鸭子流泪的悲伤。 毕业后来大连的第一个住处,是和三个女孩子合租。搬进去第一晚,四下一看,卧槽,两条狗,八只猫。 其中一只猫,叫小多,浑身白色,短毛,刚生下五只乳猫,傲娇女王脸,范爷即视感,见我拎着皮箱进去,淡漠地瞅了一眼,接着把头转到一边,再不看我。 小多的主人莎莎介绍说,按人类的算法,此猫生理年龄及心理年龄皆已过了三十,走的是轻熟女路线,现在又是当妈护犊子阶段,你不要轻易惹她。 我还没说话,旁边一只狗已经贱兮兮地朝小多凑了过去,刚到跟前,还没来得及say hi,小多一爪子就挠了上去,正抓在鼻子尖儿,殷红的血珠瞬间就喷了出来,胖子在地上满地打滚地哭。 莎莎看着我,那眼神不言而喻,我说的吧。 住的久了,各人的脾性都有了了解,莎莎心地善良,脾气却不好,典型的呛口小辣椒,屋子里从人到狗都被她骂过,唯独小多,莎莎不仅好吃好喝的供着,碰着别的猫狗被挠了委屈地过来告状,莎莎反骂它们活该。 说实话,小多不好看,虽然通体雪白,毛色却稀稀拉拉,更加上怀乳猫的时自己还带着病,连生五只后气血两虚,看起来瘦骨嶙峋,完全比不了另一只猫小年。小年是只波斯猫,黑白黄三原色,尖脸大长毛,性格柔和,喜欢黏人,声音里都透着低眉顺眼小媳妇儿般的甜糯动人。 这样的猫,才适合当宠物养。 我说莎莎,你买小多的时候咋想的? 莎莎说,小多不是买的,是流浪猫。 我说,哦。 莎莎说,我之前住的那个地方,特别偏,附近有很多流浪猫,狗的。有时候下班看见了,我包里有火腿肠,就喂喂它们。小多就是我遇见的第一只猫,刚开始她很警惕,怎么都不过来,我就把火腿肠放地上走了,也不知道她吃没吃,但动物跟人一样,你得对它耐心。 我瞅了她一眼,心想呵呵就你这德性还耐心。 莎莎说,后来我俩熟悉了,我路过那的时候,喊小多小多,它就出来了。我想自己住也无聊,就问它,小多你愿不愿意跟我回家?她吃着火腿肠,没啥反应,我就试着抱它,她没拒绝,我就当她答应了。就这样,小多就跟着我了。 我说,也没啥特别的。 莎莎说,小多跟别的猫不一样,从来也不抓乖卖俏,献媚讨好的,刚开始,我也挺郁闷,想着这他妈不是养个宠物,是供个爷啊。后来有一段时间,我跟老板吵架,一时冲动就辞职了,那时还没找到新工作,也根本没有存款,银行天天打电话催还信用卡,穷得我一袋方便面都要分两顿吃,根本买不起猫粮,猫砂这些,我就不想养小多了,是真的养不起。但是我又不想把她丢回到从前捡她的地方去,因为我知道回去了小多又成流浪猫了。最重要的是,小多聪明,我不想让她知道我不要她了。 于是我就自欺欺人地把门打开,跟小多说,我说我实在养不起你了,你走吧。我心里想的是,如果你走了,那是你的选择。你要是愿意留下,咱俩就一块吃方便面。 然后呢?我问。 然后她看了看我,就走了啊。莎莎说, 后来呢?我知道故事肯定没完,不然小多也不会出现在这里。 说实话,小多当时走了,我挺失落的。人都说狗是忠臣猫是奸臣么,狗不管你家里多贫穷,都不会离开你,猫就不一样,谁家有好的奔谁去。我当时看小多开门就走了,心想妈的果然是这样,又想走就走吧,希望能有个好人家收留。其实心里也知道不可能,现在人养宠物都讲究品种,像小多这种捡来的,品种一般,长相不好,脾气还臭的谁会喜欢呢,总之心里特别不是滋味。结果晚上我找工作回来,看见小多就在楼道家门口卧着。看见我,就“瞄”了一声,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我当时特高兴,冲上去把它抱起来,它肚子摸着不跟早晨走的时候瘪瘪的了,应该是吃了东西。 我就问它,我说小多你在哪吃的呀,它就静静地卧在我怀里,“瞄”一声就算回答了。 第二天,我把它放出去,在后面悄悄跟着它,我看见它在路边一个个地翻垃圾桶,翻里头不要的剩饭剩菜啥的,吃饱了就往回走,往家门口一卧,等我回来。那时候我就想,以后不管再怎么难,也不会把小多扔了。 莎莎说,文慧,你知道么,那种特别的艰难的时候,你转过身,看见身边还有一只猫在陪着你,你就不会觉得日子过不下去了。小多对我来说,绝对不是宠物,而是一个朋友,是一个你知道不管什么时候它都不会离开你的朋友。 我扭过头看着小多,它一如既往地平静地坐在那里,不悲不喜,不知为什么,我的心里充满了敬畏。 小多一共诞下五只小猫,因为母体里带了病,生下来一个礼拜后,小猫一只一只接着死掉,用药也无济于事。它着急上火,却又无可奈何,除了吃饭喝水,长日就是坐在纸箱边,一只一只地舔着。有时候舔着舔着,一只小猫身体就一点点变硬了,可她不让碰,谁走近跟谁急。我们只好趁她喝水的时候,拿纸箱当头罩住,再迅速地把僵硬的小猫拣出去。 一个午后,我躺在客厅的沙发里看书。 家里只有我一个人,两只狗跟主人出去了,难得的安静。我正看的入迷,忽然听到很凄凉的猫叫,一声接着一声。 扭过头,看见小多正向我走来,我的第一反应有些惊喜,因为小多从来都不跟我亲近。然而突然意识到它的声音跟往常不一样,不像是在叫,却好像人一样在哭泣。 我抬起头,看见最后一只小猫死在了纸箱里。 那天,小多失去了最后一个孩子。 从来也不愿意主动跟人亲近的它跳上沙发,跳到我的手边,然后把头埋进我的臂弯里,上下摩挲着,她的喉咙里不断发出呜咽的声音。 我明白了,它想让我抱抱它,摸摸头,它的孩子死了,它需要安慰。 那是第一次体会到动物的感情,无异于人类。 微博上有个账号,叫做回忆专用小马甲。账号的主人马建国养了一条萨摩耶,叫妞妞,一只折耳,叫端午。 我很少是谁的粉,每天却必到他的微博里溜达一圈,也不说话,就看着。看看妞妞,看看端午,看看这个被戏谑称为1 米5的男人每天发的点点滴滴。他的微博从最开始的一条翻过去,原是为了纪念已经嫁人的前女友写的琐琐碎碎。到后来,大部分是妞妞和端午的日常以及自我调侃,硬生生把自己塑造成个温暖的逗比。 其实不过是明白了这世间已经多苦楚,再多的难过与不甘说出来又如何,再多的安慰他人终究不能感同身受,何况谁那么有耐心做你的摆渡人,难捱的日子终究要自己一分一秒地捱过。 所以才会把所有的爱与感情,投入到一只猫,一条狗身上,最起码,它们不会离开。 一直都觉得,能够把动物照顾的很好的人,天性里就带着一种温和的慈悲。这种慈悲不同于路上看见乞丐的心生怜悯,不同于听闻天灾人祸发生时的热泪盈眶,这种慈悲意味着,当你选择担负起另一个生命时,便已经做好了愿意为之付出爱与耐心的准备。这种准备意味着很多麻烦与琐碎,比如天天喂饭铲屎,定期防疫消毒,动不动牵出门溜,时不时买零食罐头,然而做完这一切只是个开始,更多时候你还需要面对一些崩溃和抓狂,比如回家发现新买的沙发被挠了个洞,比如准备亲它时发现它刚吃完一坨翔。 可是这种付出与回报不对等的关系却让人与动物间的感情更为纯粹。 我养你有什么用?不过是漫长的人生里,你陪我走了一程,却是拿性命相托。 作者:周文慧,青年作者,微博@周文慧ID。我们一生都活在梦里,醒来的时候便是死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