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黄佟佟 一 看到但丁的这句话时,我恍了恍神,在心底里默默地把那个5岁改成了0。 是的,你看,我比但丁还厉害,他要到35岁才发现自己站在一片幽暗的树林,可是,我,如此普遍如此平凡的我,竟然在30岁那一年就发现了自己身处幽暗的树林,这难道不是一件很幸运的事么。 25岁时,我来到一家时尚杂志上班,那是中国最早的时尚杂志,它不用坐班,还可以周围飞,试用最新护肤品,看最新潮的衣服,住五星酒店,和这世界上最美丽最优秀的人聊天,长知识,见世面,更重要的是,在这里,只要你够勤奋,你就能拿到你同龄人三四倍的收入,几乎每个月我都抱着新出炉的杂志发一会呆,内心涌动着一股极大的愉悦,要知道这里面有四分之一的内容都是我编的呀,那时我觉得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干着自己喜欢的工作,有自己喜欢的生活,被人爱着,也爱着人,经济自由,无忧无虑。 简单地说,我确实过了几年好日子。 可是好日子终归不长久。 慢慢地,时间越来越快,繁弦急管转入急管衰弦,30岁的时候,急景凋年竟然已近在眼前,杂志业仿佛越来越萧条,出差的机会越来越少,老板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最可怕的是,我的老板经常在开会的时候有意无意地说上一句:“呐,我们这种青春杂志,编辑最好不要超过三十岁”,他每说这句话时我的心就要抖一下,好害怕他马上提出来要炒我,而就在此时,我曾经以为完美无缺的生活开始变得无聊甚至有些可怖,一片幽暗的森林在我面前慢慢展在它庞大的身影,危险已近在眼前,可是更让人觉得恐怖的是,眼前没有路。 二 前30年生活教我做一个朴实好脾气的好姑娘,可是,它没有教好姑娘如何面对人生扑面而来的那些改变,那些改变多可怕啊,像一条小船就要撞上河中心横亘而起礁石,船碎了不打紧,但问题是,好姑娘如我,可真的没学过游泳啊。 好怕啊,怕得要死,那时的我常常躲在杂志社最里面一间黑暗的杂物间,杂物间里摆一条窄窄的躺椅,中午乘没人的时候摸进去呼呼大睡,一睡就是两三个小时,有很长一段时间,这间小小的黑暗的杂物间是我生活里惟一的静土,每次睁开眼睛的时刻我都非常绝望,咦,怎么又醒了!为什么不一直睡下去。 那时的我话很少,吃得很多,变成了一个一百五十多斤的大胖子,剪着短发,走出去,常常会有人以为我是男的。这个大胖子每天都面色凝重,内心却沸腾得像锅烧开了的水,悲伤、愤怒、不平和恐惧,满满的,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烫得让人受不了。慌乱的时候,这个大胖子曾跑到泰国去求四面佛,痛苦的时候,这个大胖子也曾经在海边装模作样徘徊了半个晚上,可是她也知道她跳不下去,更多的时候,大胖子揣着胸膛里这锅开水面色如水照常生活,她知道她不能撒手,一撒手她就得把自己煮熟了。 揣着滚水是很难,可是她知道煮熟了自己的人生只能落个腐烂的下场,作为一个湖南人,心底里都刻着这句话吧——“只要不死的话,就请你霸蛮活下去吧!”,有了这句话做底子,人也不挣扎了,这是一种真正的绝望,它让你终于清醒地意识你只有你自己,这漆黑的森林里没有人会来救你,可是真正的绝望是有好处的,你终于清醒的意识到你还有你自己。 如果没有这份工,你能干些什么?如果没有这个人,你还能不能活下去?我无数次地问自己这个问题,开始的回答是不能,后来的回答是不能也得能。 一个没背景没手腕没长相没专长没情商脸皮还特别薄生怕求人的女性可以干点什么呢?想来想去,我发现自己只有写稿了。长叹一声,这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但凡要有任何一点别的手艺和门路,一个没什么才华的人都不会动这个念头,可是你没有选择。 我开始拼命地写稿,什么都写,没有人约,就自己开个博客白写,娱乐,情感,时尚……什么都写,就这样写了一段时间,慢慢有了一两家约稿,2006年,我在后花园写的网络连载小说侥幸出成了书,印了六千本。那时我有个作者,叫薛莉,是个上海的美女,我给她寄了一本,她看完之后说原来你也写东西啊,不如你给我们写点时尚生活吧!她所在的地方叫英国金融时报中文网,我不知道那里有多牛,只听她说“我们这里有中国一流的作者”,我花了几天时间研究她们网站上的稿,写了一篇《广州师奶购房团》,薛莉从头到尾改了一遍,把改过的范文给我看,说以后你就照着这个来写,一个月一篇,一篇五百。五百哎!那天傍晚我骑车回家,微风吹在脸上,珠江边是大颗大颗的紫荆树,眼光所至之处,大朵大朵紫红的花落在单车前,此情此景,终生难忘,我模模糊糊地知道终于有一些事情开始了。 三 这真搞笑,一个女人要到三十多岁才开始写东西,这确实有点晚。 可是再晚它不也是门手艺么,再晚,它不也开始了么。 每次坐在电脑前敲击键盘的时候,我都觉得自己把自己送进了一个异次元,写作让我内心的那锅开水平静下来,它让我进入一个清凉世界,它让我宁静安详,它让我真正面对无助的自己,它让我有胆量把那些夜半时分都不敢拿出来的愤怒和恐惧细细打量,慢慢分析,它让我把内心的黑暗和纠结梳理清楚,它让我有勇气一点点地面对内心那些丑陋的沉积岩——文字真神奇,它像一个你用自己生命召集的能量场,它把你围在中间,它给你输送力量,它让你不再害怕,它让你从内里长出蕊子,它让你有勇气和这个世界谈判,它让你有勇气和过去握手言欢。 除了写,我还到处问,因为我还是个记者,利用职业之便,我带着我的疑问问遍了我所能遇到的能人高士,我希望他们在他的领域里给我答案,人类学,心理学,社会学,历史学,生物学……我听见李银河老师说:“中国女性的最大问题是参政率特别低。”我听见俞飞鸿说“生命已经有一半不在你手上了,另一半就得握在自己手中,我不期待别人带给我快乐,我的快乐我自己去寻找。”我听见黄爱东西说“强大的女性是全能体,可是独立不是件容易的事”我听见何式凝说“他其实是爱你的,不过他能力有限,不能爱到你好像你爱他的地步。”我听见裴谕新说“如果你在男性社会双重道德标准下玩,你就永远会非常痛苦……”我听郭巍青说“不要以为你说了一个悲惨的故事人家就会改变,观念不是随便来的,只有制度发生改变,观念才会发生改会,人们才会知道应该重视什么”…… 聊天也是一种能量的流动,智慧大神一发功,小民就受益,我终于在他们摄人的光芒里发现了自己的局促与小家,我终于明白世界很大,我终于知道了某些可怕的真相——可是,知道总比不知道好,清醒让人痛苦,可是清醒本身就带着非凡的力量,原来情感问题的真相不是你和那个伴侣的关系,而是你和你自己的关系,往大里说,是你和这个时代的关系,可是无论在哪个时代里,如果你没有勇气让自己成长为一个心智成熟的人,你就永远也不能触摸到生命真正的温度。 我喜欢那些能量满满的谈话,我想过很多年以后我还会记得这场谈话,当我怨妇般问我的朋友水木丁,为什么我总是得不到我想要的幸福。 她笑嘻嘻地说,那要看你要的幸福是什么样的?而且,注意喔,不是每一个都必须得得到幸福,有时得到宁静也很不错。 我说我为什么从来不做坏事却要遇到这样的报应,她语重心长地开启说道:“没有什么道理可讲,我们生活在一个时代里,就要承受这个时代的共运……什么叫共运?比如你生活在战争时代,好好地坐在船上,被一发炮弹给炸死了,你说你找谁说理去……” 这场谈话在我人生中如此重要,它让我彻底从牛角尖里钻出来,你看我多愚钝,要到很晚才明白这些道理,是的,你不是一个人,你是一个时代里的小水珠,和这个时代里所有的小水珠一样,你们必须承受相同的命运。 四 其实谁也不知道。人生那么短促,世界那么残酷,我们这些平凡人能在感情里为自己做的最大努力是什么呢? 也许就是别折磨自己,尽量让自己快乐,而让自己快乐的惟一方法,就是尽量诚实地面对自己,也尽量诚实地面对他人。这是我当下这一刻领悟的真义,它可能不对,过几天也许会改,但这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我在这无尽的书写里,终于找到了在这个残酷世界里安身立命的方式——原来,我就是那种写着写着才能好起来的人呐。 写作让我得到现在的我。 不完美,但快乐;不富有,但开心。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欣赏自己、接纳自己,我喜欢现在的自己,我喜欢现在的生活,写稿看书旅行健身采访,忙碌而充实。我有很多很好的朋友,我有亲近关爱我的家人,我有若干情义相投的工作伙伴,我自由地属于我自己,我比之前的任何时候都要快乐。 从2011年接下南都的专栏开始,到此刻,写下这本书前前后后的三年里,是我变化最大的三年,我不知道是我制造了这本书,还是这本书制造了我。在这本书里,我尽可能真诚地写出了我知道的所有——那些曾经触动过我的心灵的句子,那些曾经触动我心灵的灵魂,那些曾经疗愈过我伤痛的高人,那些曾带给我巨大帮助的书籍和电影……我不知道它们对你有没有用,可能一点用也没有,可是管它呢。我只是愿意将自己那些在黑暗里擦亮的光亮与人分享,哪怕只是一点点,也许,或许,能帮到你呢,能安慰你呢? 曾经有读者问我,你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你是不是历经千帆才有那么多感悟?惭愧地说,我是一个经历不多,不甚强大,甚至不太聪明的女人。也许就是因为不甚强大和不甚聪明,所以任何小事都让我感同身受,所以跌跌撞撞才来得特别真实惨痛。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世界从来如此。 可是,就算是最微不足道的一片杂草,也曾繁盛;就算是最平常的一片树叶,也曾绿意昂然;每一颗破碎的心都不应该被践踏,每一个重伤的人都不应该再受杀戮,是电影《桃姐》里的那句台词让我泪流满面:“人生最甜蜜的欢乐,都是忧伤的果实;人生最纯美的东西,都是从艰难中得来的。我们要亲身经历苦难,然后才懂安慰他人。” 原文标题《写着写着,就好起来了》,选自黄佟佟新书《姑娘,欢迎降落在这残酷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