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绮贞 I 斯威士兰很美,更像我想象中的非洲。 电影画面里的那种树冠,远方的橙红黄昏。 路上常见的山羊、牛群,平和地吃着草。 羊轻轻地叫着。巨大的仙人掌,厚肉叶上长出彩色花瓣,有些树只剩下枯枝的样貌,没有一片绿叶,却开着鲜艳无比的红花。 每一朵红花都像是一种隐喻,在快要干枯的土地上,仍站着想要活下去的每一个生命。 我们一群人团体行动,好几次我都很想踩住刹车,奔向路边拍摄从未见过的奇花异草。但这不是我们来的目的,于是继续在未曾停止过的颠簸旅行车上,用力用眼睛摄取美景或闭上眼睛睡去。 前方的车扬起无数沙尘,想必我们的车也是。 在沙尘中隐约可见路人的轮廓,大半都是孩子。 两个孩子,一大一小,一前一后。 总是向我们招手。 有一次,车停下来,我们走到路边,孩子们放下刚刚挥舞的手,惊讶,好奇地看着我们。不知他们想的是什么?没有抗拒,也没有喜悦,就只是看着我们越走越近,等待事情发生。 我拿出手中的糖,一人给了两颗,他们露出了开心的表情,陌生的笑容在堆满灰尘的脸上,笑了。 我才松了一口气。 每次看到在草原上徒步走远的人,我都在想,他们从哪里来?这里就是他们的家?从草丛钻出来的,不是牛羊、驴子,是母亲背着一个幼小的孩子。他们要去哪里?走了多远了呢?黑夜来临,没有了日光,漫长的夜,怎么辨别方向? 眼色明显浑浊的孩子,病了,提不起劲儿和大家一起,我心想的是,谁能带她去看医生?更真实的想法是,她还能活多久? 他们的纯真善良,让我想着,他们的神回到身边了吗? 但他们仍感激自己的幸运,活着,并且有人关心,很高兴他们的眼神里没有怨恨,怨恨人们的施舍,而珍惜地用双手接过一颗糖果。我应该用双手拥抱他们的感恩。 我们的爱还会回来吗? 希望多下一点雨,给这土地丰美的食物,甘甜的清水,一点生存的希望。 让她们继续唱着农夫之歌,生命之歌,赞美之歌。 Ⅱ 独自抚养十一个孙子的约瑟芬娜,在亲口向大家叙述自己的困境时,悲伤地哭了。 我在她身后,看她拉着自己的衣角,不断擦眼泪,旁边孩子们茫然面无表情,在这种命运之下生活,他们的眼神有说不出的沧桑。 约瑟芬娜的儿女若不是在外地工作不再返家,就是因病去世,因为干旱,整个田地荒芜,只能种出很贫瘠的玉米。在地上看到的玉米,大概是台湾常见玉米的一半不到,也许是饿坏了,当我拿出糖果的时候,她竟然大喊“哈利路亚”!她先是津津有味地吃起棒棒糖,当我握她的手的时候,她小心翼翼地把还没吃完的糖塞在她的腰带缝里。我看了当然很难过,这些糖毕竟不能当饭吃,最渴望的还是该下雨的时候下雨,让她们的工作不会只是一场没有收获的徒劳。 我们跟着孩子们,提着空水桶走到山坡上去提水,每天需要的水,就是这样一桶一桶运到家里。家徒四壁还能想象,但我走进他们阴暗拥挤的房子,扑鼻而来的是任何人都会避之唯恐不及的酸腐味。几条破毯子,一些无法辨认的物品,一张小板凳,地上爬着的虫子,这是他们的家。入夜后没有电,没有钱买蜡烛,我无法想象夜晚的生活。没有灯火,也没有食物。 我很快和一个男孩打成一片,我帮他削铅笔,他很快地在簿子上写下他的名字Ronnie(罗尼),因为没钱买制服,路途又太遥远,Ronnie中断他的学业。我送给他一支万花筒,他对着天空看着,露出了非常美丽的男孩的笑容。很明显,他为了我们的到来,用珍贵的水洗过脸了,脸和脖子的颜色明显不同。 离开前,他们每个人得到一件衣服,是一件黑色的T恤,大家都迫不及待想穿上。他们虽然都已经穿上最好的衣服来迎接我们,但是那些衣服的破洞多得让人心疼。这折叠得整齐、干净,又放在透明的袋子里,意味着专属于自己的新衣服,让他们再也按捺不住,全家人围在一起跳舞。 这一首赞美食物和衣服、赞美远方人们的爱的歌舞,也诉说灵魂中的悲苦,在玉米田边听着,力道之强劲,我全无招架之力。 这是在斯威士兰的第一天的第一个场景,接下来的每一天,重复着茫然的眼神,感恩的歌舞,带着牵挂地离去。 回程的飞机上,所有人的疲惫都放松了。连飞机上的灯也都全关了。我坐在靠右侧的窗边,突然看到窗外的星空。这么多次的飞行,人生中第一次离星空那么近。伟岸的星座,浪漫的神话摊开在我眼前。我在几万英尺的高空,几乎伸手就要触摸到星星。我看着看着,眼泪就流下来了。 这几天所认识的朋友们,原来我们所共同拥有的,最美丽的,就是眼前这片星空。 在没有灯火,耐不住饥寒的夜晚,他们抬头看的,就是同一片夜空。 我突然觉得这个世界所有的幸运与不幸,就像是万花筒里的星星,命运之神不知道何时双手一转,有些星星就殒落,有些星星永远孤垂在宇宙最遥远的角落。 这一次,我离星星这么近,第一次觉得自己有能力,伸手安抚那几乎要熄灭的,连名字都还来不及被记住的光芒。 摘自《不在他方》,陈绮贞出道十六年第一本散文集;这是一本关于追求的书,探索的对象是现在,是这里;不属于过去或未来,也不在他方。 |